尤敏特輯 (二) --- 尤敏 - The Ultimate —— 岑建勳 1981 年 3 月 號 外
往午餐的途中，我指著走在前面的尤敏，對陳冠中說：「她不是我的朋友，以後也不會是。」陳瞪目以對，我接著說，「尤敏是偶像，所以你沒有聽過我叫她 LuLu ，如果她是朋友，她便不是我心目中的尤敏，她是高太，或者 LuLu。」
打從第一次見尤敏，到以後的會晤，每一次事前事後我都警戒自己，她是從「人鬼戀」到「董小宛」的尤敏，我拒絕從第二個非偶像的角度認識她，我們的談話朝著那個方向走，而當有次我們談到尤敏在美國唸 grade 10 的十五歲兒子時，她馬上是高太，我再看不到董小宛。
我又告訴陳冠中，無需仔細分析尤敏為什麼到現在還是一個神話，神話就是神話，無法捉摸但又在人們的腦海中飄忽。正如尤敏，無論我們記得她多少，只要一旦有人提到「尤敏」兩字，都足以令我們墮入迷茫的回憶中。之所以，對我們來說，葉楓的風華絕麗，葛蘭的天才橫溢，以至樂蒂的鬱憂形像，對不起，無一足以和尤敏比較。
絞盡腦汁，我仍然想不到怎樣表達對尤敏的感覺，只記得鄧小宇曾經在號外寫過一段刻劃夏日情懷的文字，那種情懷頗為適合 ——「但我們都只能活一次，無論快樂是多麼短暫，感謝夏天，感謝暑假，我們都曾經真正快樂過，亦曾經傷感過，在我們的回憶裏，沙灘上那個女孩永遠是美麗，至於我們有沒有結識到她，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尤敏給我的感覺，就好像那個沙灘上的女孩子，儘管「玉女私情」時期我們還在唸小學，但當我們踏入 teenage ，只要從小時搜集的電影雜誌和明星相片看到她，我們便會忽然忘掉年齡的差距，馬上把過了去的等同現在，時光倒流，尤敏變成了沙灘上的女孩子，永遠不會長大的女孩子。
這就是尤敏的神話，一個葉楓、葛蘭、樂蒂、林黛永遠都代替不了的神話。
我是說一種親切的感覺，不是 the girl next the door 那種親切；你只是看到這樣的面孔，聽到這樣的談話聲調，慢慢你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微笑，在東樂戲院坐七毫子後座，我們都曾經有過這個經歷。當然「長腿姐姐」葉楓是漂亮的；葛蘭邊跳邊唱「說不出的快活」令我們跟著哼；接近媽媽形象的樂蒂（may she rest in peace）讓我們首次聽到「古典美」這形容詞；但這一切都是小時候的我們感到難於接近的，是我們姐姐輩模仿的對象，而不是我們自己所擁有的 —— 除了尤敏。
你可曾聽人說過尤敏扮純情？但那個年代，尤敏形象卻是異常樸素，保待她低調裝扮的美麗；我告訴尤敏她最好的樣子是完全不施脂粉，我確信如此。然而就是那自然美，到今天我們沒有見過第二個，完全沒有，也不會再有。
所以你明白，當尤敏踏入天香樓的一剎那，我的手足無措完全有根據，我甚至不介意劉亮華的譏笑，尤敏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什麼時候拿影片給我看？」我自己說些什麼，已經忘掉了。
第二次見面時我叫了鄧小宇；小宇、小宙兩兄弟曾經在「小兒女」一片扮演尤敏的弟弟，十多二十年不見，尤敏說：「你的輪廓還是一樣。」我搶著對小宇說，「你告訴她，你說，她是不是和從前一模一樣？」尤敏死都說自己已經老了，我更相信小宇；但我告訴小宇我可以和任何人做專訪，尤敏我肯定做不來，我會太主觀。最後，我們另約日期，我約了宋家騘幫手。
對於訪問，尤敏非常不習慣，十七年家庭主婦，兼且她全無興趣出風頭，她又告訴我，「清秀雜誌」的蔣芸在兩三年內約了她很多次，她都婉拒，「怎麼好意思呢？」我說我們的角度不同，不是寫什麼息影女星，而是那涉及二十年的感情了，尤敏只笑著說我們都是大傻瓜。但是由於她對訪問的 uneasy，雖然加上宋家騘，Tai Pan Grill 的氣氛卻實在不適合，我說不要緊，再來一次，這次不同地方，要 more homely 的。
不過宋家騘其實說得對，我們不是要問尤敏她婚後至今的生活，亦不是要找尋一些從前鮮為人知的秘聞，no！我們只是要捉摸一種感覺: 為什麼除了尤敏，沒有人是神話？
「沙灘上的女孩子」這個答案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答案其實並不重要，在訪問過程中我忽然明白了: 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答案。
正如我們本來計劃和尤敏談電影，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但 Tai Pan Grill 之後我慢慢發覺就是東拉拉、西扯扯已經很足夠了。我們的注意力開始集中在檢驗自己對尤敏的感覺上，聽著尤敏談到日本參加「香港之夜」的演出，我會忽然不理三七二十一，說:「我知道每一個曾經和你合作演出過的男孩子都一度暗中喜歡過你！」尤敏被我嚇了一大跳，忙叫我不要亂說，我拒絕聽，堅持:「沒有理由不是，一定是，你可不用答我，我自己知道！」尤敏拿我沒法，笑著搖搖頭又談到當年鍾啟文在離開電懋時公開指出有尤敏便沒有鍾啟文，但宋家騘又會跟著問她明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成為一個神話，在日本為什麼這樣受歡迎，總之，我發覺我們需要知道的，是一個謎的背後，而不是一個謎的組成。
尤敏就是這樣令你不知不覺方寸大亂，甚至精研新聞學的宋家騘亦不例外。
但難道你一旦面對拿著一隻玻璃鞋的 Cinderella，你會訪問她當初為什麼不回頭拾起另一隻玻璃鞋嗎？
所以，正如我老早預料一樣，專訪做不成。
但做不成又有什麼重要呢？我們發現一個夢原來可以重新開始，小時候的情有獨鍾竟然是有根據的；那，不是很足夠了嗎？
再說，有什麼比發覺神話經過考驗之後仍然能夠保待神話的吸引力更開心的一回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