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敏特輯 (三) --- 我背叛了尤敏 —— 丘世文 1981 年 3 月 號 外
有一個時候，我總認為自己遠比同年代的孩子先進早熟。好比，當鄰居的陳國柱和譚美金只曉得隨著婆婆、嬸母到華樂、龍城戲院看「皇城救母定江山」、「貍貓換太子」、「擡轎佬養新娘」時，我已經懂得欣賞粵語時裝片「第七號司機」、「冷月寒梅」、聽時代曲和天空小說了。稍後，當他們迎頭趕上來，想與我齊坐看白燕的「唉！郎錯了！」我卻染上了看公餘場西片的習慣，轉向崇拜倫度夫史葛、史泰靈希頓和力士柏加了。
然而，我的隱憂是：我對英語一無所識，只憑著字幕了解劇情，因此，面對我同年代的鄰居和同班朋友們，我只能做點到即止，有限度的炫耀。
沒多久，我終於抓到了足夠的理由一再冒升出同群口味之上：隱伏了一些時候之後，當我再活躍於他們其中時，我開始向他們表示，我看的是國語片、聽的是時代曲、而且，還有一些憑我聽得多了也曉得誦唱的歐西流行曲。當我第一次在聖德肋撒教堂偶然碰見李麗華，目睹她身穿撲素的便裝、腳踏一對——現時我真不想說，但那時卻是時髦新款的——日本人字帶的膠拖鞋時，我幾乎就以為自己是曾參見過當今女皇，回家後搜索多時，把報紙、畫報，以至於月曆、戲橋等印刷品，無論那些圖像是怎樣細小、印得怎樣粗劣，總之凡有李麗華的樣子的——在人家跟前有時我稱她作「小咪」—— 都一一小心翼翼地剪下來，特地犧牲了一本校簿，把那些明星相貼下來。
剪貼下來除了閒來靜靜欣賞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把簿子隨身攜帶，向同群炫耀自己的心得和經驗。每逢同學、小朋友們翻閱我的珍藏畫像時，我總在旁不問而告地闡述著：
「李麗華響聖德肋撒堂舉行婚禮時呀，我見到佢呀！幾靚呀！唔係好高架乍，穿咗高踭鞋都係五呎一乍！不過真係好靚！」
有時候，總有半信半疑不服氣的同學在旁幽幽地按句諷刺的話：
「好似真係見過李麗華咁！」
梁山伯與祝英台劇照，尤敏李麗華主演
我就會理直氣壯，把僅存的真實經驗和盤托出來說：「乜未見過呀！上星期我響聖德肋撒堂就見到佢著對日本拖鞋行過聖母像劃十字，佢重同我笑添喎！佢高過我幾吋之嘛，好靚架！」
經我這權威性的描述，沒有人再膽敢挑戰我的真確了，只默默看我的精選李麗華「畫冊」了，而我，又放膽津津樂道李麗華在「呂四娘」中武功是怎樣了得，最後怎樣取雍正的頭顱，在「楊乃武與小白菜」中演技是怎樣高超，面對張大咀巴聽我覆述銀壇動態新聞這一群，我怎能抑制自己暗裏感到的優越感？
尤敏攝於林黛遺照展
未幾，我的私人明星剪貼畫冊是出現了不少新面孔。而且，在頁頁明星畫像旁的空白間，我是親手填上了美麗感人的詞句。我沒有忘記，有一次，我是等待了多久，才有機會向表妹出示貼有林黛「藍與黑」劇照，側旁寫上了小說第一章那句：
「一個人一生只戀愛過一次是幸福的。而我卻是比一次多了一次。」
我不喜歡我的堂兄弟勝生。因為他總喜歡在我和表妹跟前說林黛不曉得演戲，而且，他的私人畫冊裏的蒐集彩照比我的多。他喜歡葛蘭，他說葛蘭多才多藝，曉唱曉做，而且舞藝精湛。我當然不高興，因為我也是不謀而合喜歡上葛蘭，但為了在表妹跟前挽回面子，我竟然犯了天大的錯誤說：
「林黛唱歌唔好聽咩！佢唱黃梅調唔知幾好嘢呀！」
當然，我是當眾出醜了，當我的堂兄弟帶著勝利的微笑奚落我對幕後配音的無知，把表妹的注意力吸引到他比我色彩豐富的畫冊去。
自此，我無故憎恨葛蘭，當我目睹她在「野玫瑰之戀」被張揚親手摣死時，我幾乎感到手刃仇人的快慰。然而，自始我也暗裏對林黛失去了原先的喜愛，尤其是她不嫁趙雷，卻貪慕虛榮嫁給那個不知從何處走出來的龍公子。
看「無語問蒼天」後回家的歸途上，我們兄弟幾人一致都愛上了尤敏。我大哥喜歡尤敏演產子那幕的迫真，二哥喜歡她面頰子豐滿的嫩肉，而我呢？我卻愛上了尤敏眼睛下豐厚的肉綫，烘襯起她充滿愛心和純情的眸子。自始以後，我們兄弟三人是展開了一場待續幾個月的「尤敏爭霸戰」：每天的早報晚報派來，我們總是一蜂窩爭著先看先霸尤敏的照片，小如電影廣告糢糊不清的人首像，也要爭過你死我活來。我年紀最小，往往只分到殘餘的部份，只有想盡辦法外求：每遇到買拍紙簿，我總是千揀萬揀也要揀尤敏封面的，回家立即就把它撕下來貼到私人畫集裏；此外，中秋節的月餅紙盒也是我爭取的對象：虧我想到把印有尤敏的馬糞紙盒剪成小塊玩併圖遊戲，羨煞哥哥和表妹們。
最值得驕傲的成就是有一次，我暗裏參加了國際電影雜誌頁中憑黑影猜明星的有獎遊戲。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猜中了尤敏的黑影，獲獎一幅尤敏親筆簽名的黑白照片。那一次我是毫無異議地戰勝了家庭內每一個成員，他們蓋不住羨妒的目光紛紛向我借來欣賞，還模仿著尤敏的筆跡在街上買到的照片上簽署以驕他人。
然而我的權威未幾遭遇到了最嚴重的挑戰：「星星、月亮、太陽」是把我們兄弟三人幾乎弄到兄弟鬩牆的地步。為了抗衡我對尤敏的專利，大哥是宣佈了他以為葉楓的美貌凌駕在尤敏之上的信仰，而二哥卻是——那比前者更惹怒我——認為葛蘭活潑自然，不似尤敏老是沉默寡言，自以為惹人憐愛。從此，家裏是出現了三國鼎立的形勢。當然，爭奪明星相的戰爭是減少了，然而褒貶口角是家常慣見的事。我還是那麼痴情效忠於尤敏，儘管我私下間也輯剪收藏了不少夏厚蘭、張仲文、夷光和李湄的艷照。我不敢、亦不願意公開表露我對尤敏的背叛，儘管我暗裏認為夏厚蘭寬闊的肩背比尤敏從未袒露過的肩背更能吸引我、張仲文與黃宗迅纏綿摟攬的鏡頭更能令尤敏使我意亂情迷、夷光脂圓玉潤白皙軟綿的胴體不時使尤敏的影子消失腦後、李湄側髮媚視的嫵媚遠比尤敏純情的樣子富挑逗性。
李 湄
儘管如此，「星星、月亮、太陽」也給我帶來了不少浪漫。第一次人口統計我們是參加了幫助調查的工作，過程中認識了幾位同事的女孩子，統計調查完畢後我們還是藕斷絲連，頻頻相約在聖德肋撒堂九時正的彌撒中見面，見面的時候我們是交換著時代曲，歐西流行曲歌詞、明星照片、而最重要的，還是彌撒散後齊齊到麗斯戲院看早場。我沒有忘記尤敏是幫了我的一個忙：每當我看見朱順清酷似尤敏的面貌時，我總想起了「星星、月亮、太陽」中的一句悄皮話—— 「二硫碘化甲（kiss）。」多蒙這句話，一次看完杜唐納許的「緣定三生」後，我得到了我的初吻......
樂 蒂 (亂世兒女造型)
林黛的死，杜蝶的代上使我感到忿恨無名，把希望完全投資到尤敏的身上。為了她，我曾與父兄衝突了好幾次。第一次是大哥和二哥聯盟的圍攻：他們為了擡高樂蒂，竟把我的偶像說得一文不值，面對「紅樓夢」、「梁山伯與祝英台」、「玉堂春」的成就，我幾乎就只有被迫強詞說樂蒂只能飾演古裝，單眼皮、不及尤敏秀麗自然。但我怎能敵得過父親的一關呢？寶田明和尤敏的「香港之夜」上演後，抗戰餘恨未息的父親竟然也加入兄長的行列，硬指我的偶像表現與「漢奸」無異，竟然與民族敵人攜手合作起來。孤立無援的我，又怎能力戰他們的猛擊呢？
痛苦之餘，在家裏我只有暗裏以尤敏的照片陪伴，有機會則與朱順清相約會面：我感到無邊的孤獨只有尤敏親筆簽名的照片，和隱約與她相似的朱順清能彌補我青年心靈的空虛。
不錯，我終於等到報復的時刻，樂蒂死後，我曾經心存報復一口咬定邵氏的祝菁貌似樂蒂，說那副平凡的面孔幾乎是俯拾皆是，人人可取而代之，然而我已不能再激起他們的憤怒：他倆早已轉而迷上了「鐵金剛勇破神秘島」的烏蘇拉安德絲那副性感的胴體、愛上了「齊瓦哥醫生」的茱莉基絲蒂那雙豐厚的咀唇，彷彿，他們早已忘記了樂蒂是誰，更不用說會為祝菁的冒犯而動肝火。
而我終於是得到了忠心耿耿的懲罰。有一天，我看到了尤敏出嫁的消息——那正是我和朱順清鬧翻分手的時候。我傷心的程度是難以形容的——就連她以後的訊息下落，我也毫不感興趣。我不想知道，我只能保存一個歷久猶新的印象，因此，好幾個月，我連報紙和畫冊也不想看，整天只沉迷在功課裹休養傷痕……
雖然，時間準會沖淡一切，未幾我轉而愛上了方盈，但始終，我再也不能付出從前的熱誠，再也難做出從前痴狂的事。在滿貼尤敏的校簿最末的一頁，我貼上了最後的一幀——「寒煙翡」中方盈的造像。現時閒來翻閱，一幅接一幅我從前偶像的照片，揭至結尾的一頁，凝望急劇的轉變、形象的幻滅，與及那最後情不自禁寫在方盈側伴的「蘇幕遮」：
方 盈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每一次重看，我總驚訝於當年刻意求工，細心寫上的那幾行詩句筆跡的幼稚乏力，總禁不住閉上簿來獨個兒啞笑聊以解嘲。
相關參考：本站圖片收藏分享頁內的《尤敏之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