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張愛玲的《連環套》                                               1997 7

 
 
 
 
1997630號回歸前一天,我正準備交稿,當時我腦海裏浮現的,竟是張愛玲的中篇小說《連環套》。
 
 
我一向都標榜自己以香港為根、為家鄉。但現今一想到英國統治下一百五十多年的歷史,我認識的實在太少了。五十年代我還有一絲記憶,但之前的香港又是什麼一個模樣?那麼多年,香港人的生活、習俗、儀態,我可以說和大部份香港人一樣是一無所知,淪陷時期的香港已遙不可及,追溯到十九世紀或二十世紀初期,則更是天方夜譚了:而張愛玲的《連環套》正好彌補了這一空缺。
 
《連環套》在張愛玲芸芸作品中評價相當低,連作者本人也認為「惡劣、通篇胡扯、不禁駭笑 …… 」,但這個中篇對我來說很有意義,它雖然不是經典,文字上依然有很高的水準,不少造字文句皆可圈可點,足以作為寫作人的典範,她的文筆刁鑽刻薄之餘,卻不歹毒,在洞悉人性種種醜惡、俗賤之際,流露出一種悽然的接受和寬恕,絕對是大家風範。
 
不過,《連環套》最令我驚喜之處,是它所描寫的時空乃一幅活生生二十世紀初期香港的浮世繪。
 
 
那個時期的香港,除了一些圖片之外,實在沒有留下什麼痕跡,更從來沒有什麼傳世的文學作品去紀錄,反映那個時代香港人的眾生相,而《連環套》似乎是我們僅有的資料。讀這篇小說時,我終於醒覺到,以前看那些香港歷史照片,裏面的人物,不應只是「古生物」樣本,而是和你我一樣,皆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故事。
 
 
《連環套》是其中一個極精彩的故事。
 
張愛玲的《連環套》在1944 年發表,距離小說描繪的年代相隔了三十多年,所以她筆下的世紀初香港並不是她的親身經歷,但她勾劃的那幅生動豐富的人海眾生相,我認為仍有相當的可信性。張愛玲寫《連環套》的時差,大約等於現在有些年輕作者寫五六十年代的香港,雖然是遙遠些,也不至完全陌生,總有些根據。
 
 
那麼張愛玲描述的那個差不多一個世紀以前的香港又是什麼的模樣呢?《連環套》主要集中寫一個出身低賤的鄉下女子來到香港,如何在坎坷的人生路途中發揮她的生命力和求生本能,通過她的遭遇,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開始成形的大都會,小說出現的人物,除了一般中國鄉民、商賈、店小二之外,還有來自印度的布商,來自英美的洋行大班、外國修女 …… 真是華洋雜處。
 
 
《連環套》比起張愛玲其他作品,較為平鋪直敘,但它的廣度絕對彌補了它的深度不足,它情節起伏,人物穿梭,此上彼落,川流不息,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有如坐過山車,一坐上去就不能回頭,只有一直看下去,直至最後一頁。
 
一般論者都貶低《連環套》的地位,本人不以為然,就拿張愛玲的精句來說,《連環套》也多不勝數,隨便翻來也有無數值得一再品嚐:
 
「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隻動物 ……。」
 
「在色情的圈子裏,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範圍,她便是一眾腳底下的泥,……。」
 
「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後便是那模樣 ……。」
 
「然而要知道他是禿頭,必得繞到他後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頦仰得太高了 ……。」
 
「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
 
她要孩子來擋住她的恐怖。在這一剎那,她是真心愛著孩子的 ……。」
 
「憑什麼他要把她最熱鬧的幾年糟踐在這月店裏?一個女人,就活到八十歲,也只有這幾年是真正活著的 ……。」
 
「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嚥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瓜子殼  ……。」
 
「按照文法,這不能為獨立的一句話,可是聽他的語氣,卻是到此就完了  ……。」
 
如未看過,請找《連環套》來看看吧,它是輯錄在張愛玲全集《張看》一書內。
 
 
2009 年按:
在大中華文化學術界中,評論張愛玲作品的文章之多,應該是除了《紅樓夢》之外,再沒有人可以爬在前面了,像我文學根基只能稱得上「入門版」的又來趁熱鬧,實在是班門弄斧,未免給人見笑。
 
不過我一直都有著還《連環套》一個公道的衝動,起碼也希望能有多些人對它多加留意。在眾多張愛玲作品中,《連環套》的評價一般偏低是事實,這部中篇小說最初發表時,傅雷已把它貶到一文不值,直到多年後再次「出土」,也沒有引起什麼人士垂青,連作者本人也認為「儘管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 …… 」。
 
我在上文已列出了我偏愛它的主因,或許也是相當的主觀,而且不乏「香港本土情意結」的元素作祟,但除此之外,它是否真的如此不濟?如果說它缺乏深度,同樣是「萬花筒」式,近乎小人物光怪陸離歷險式的小說,像 Henry Fielding 的《Tom JonesJoseph Andrews,在英國文學中不也有著相當崇高的地位?為什麼《連環套》不可以?
 
 
其實我覺得張愛玲私底下是很重視她這部作品的,試想我們幾時見過張氏對她其他小說有如此詳盡去追溯她孕育這則故事的前因後果?《張看》的序,她不厭其詳地描述她怎樣和她的好友炎櫻在中環一間殘舊不堪的戲院和炎櫻父親以前一位印籍老朋友碰頭,然後慢慢又從這位印度人帶出他的前度岳母大人,亦即是《連環套》女主人翁的生活原型。既然張愛玲肯如此著墨為這本「失敗」的小說作出這般精心刻劃的前奏,肯定有她的原因,就讓我們好好再看它一遍吧。
 
 
最近在報章上讀到張灼祥在他的專欄,引述了張愛玲講她小說的人物的一段文字:「柳原和流蘇的結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
 
不知怎的,我讀完心是一酸,簡單一句「他們也只能如此」已道出了人生的種種無奈和不盡如意。
 
張愛玲的確是個百分之百的悲觀主義者,即使在她最通俗的「賣文」作品,她也如是,我曾經這樣寫由她編劇的電影《六月新娘》:
 
「拍於 1962 年的《六月新娘》(有 VCD/DVD 版),編劇是張愛玲,應該是她離開大陸,要生活,被迫『從俗』時的作品,本來期望就不大,但求聽到些精彩的對白,也就還了心願。
 
 
「對白依然是精警,但比起張愛玲的小說,已是收斂了,口語化了,最意想不到,亦最驚心動魄的,是這部『從俗』,表面上看似無殺傷力的作品,仍舊嗅到張愛玲對人性的絕對悲觀,及對戀愛、婚姻不存在任何幻想。
 
「片中男主角張揚是個花花公子,張愛玲完全沒有美化這個角色。你可以看出,結婚對他來說,只是人生另一個階段,婚後他肯定會繼續花天酒地,而女主角葛蘭亦不見得對張揚有什麼深刻的愛意。她和演海員的喬宏那段小誤會,也許已是她一生人最浪漫的時刻。
 
「片子的結尾,可以說是影史上最荒謬的一場戲。結婚前夕,男女主角發生誤會,新娘子走了,新郎居然可以馬上找個舊女友(一個舞女)來頂替,沒有感到任何不安,最後新娘又變回女主角,他亦不似有特別驚喜,總之好像只要婚禮如期進行,誰是新娘也沒有問題。至於新娘葛蘭,張揚的舊女友最後一刻『犧牲』了自己,說服葛蘭重做新娘,葛蘭亦毫無歉意,一句感激說話也沒有,就重新取代了新娘的位置,完全是一個沒有『情』的世界。
 
 
「對男女關係,婚姻制度不信任,很多編導會用嬉笑怒罵的手法去表現,但他們都是作出諷刺、或批判、或鞭撻;而張愛玲顯然已不相信諷刺、批判、鞭撻,可以改變人性,於是她用最悲觀的方法 ——  苦中作樂,將人性的弱點編成通俗喜劇,大家笑個飽,也許就可以暫忘我們淒涼的處境。」
 
唉,就事論事,或許我們也確是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