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 Gore Vidal 與利冼柳媚 1981 年 6 月

Gore Vidal (1925-2012)
我在早期的《號外》連載《穿 KENZO》的女人》那段期間,也曾用「利冼柳媚」這個筆名寫過一連串遊戲文章,她的知名度當然不及錢瑪莉,但居然也有著她一丁兒的擁躉,現在有時碰到某些不太認識的人,仍和我提起他們是多麼的喜愛利冼柳媚,還有司徒潔貞,那些文章如何的惹笑、過癮。最近我自己翻出來重看也依然感到趣味盎然。像這樣肆無忌憚以 "camp" 的文筆在中文文字界到現在似乎依然是獨家經營,當然我須坦白,我並非那麼有才華,可以原創這樣的文體,我只是仿美國作家 Gore Vidal 那本上世紀六十年代經典小說 Myra Breckinridge 的風格而寫的。

本站內《利冼柳媚與小宇化名系列》欄目頁面 請點擊本圖片前往該頁面
Gore Vidal 的兩本姊妹作 Myra Breckinridge 和 Myron,齊齊將 camp 帶入文學。
Letitia Van Allen 是書中一個女角色的名字,也虧 Gore Vidal 想得出來,單是這個名字本身,就已經十分之 camp,甚具氣勢。假如你也覺得這個名字有趣的話,我相信你一定會迷上上述兩本小說。
其實我在書店買 Myra Breckinridge 是很偶然的。有一天,我在書店翻到 Myra 的平裝本,麗歌蕙珠(Raquel Welch)做封面,還印上各大報章、雜誌對它的評語 —— outrageous、hilarious、shocking、dazzling、brutally witty、a cruel sexual joke …… 似乎它於1968年初版時候是極為轟動,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買了 Myra 來讀,誰知一看之下,就像發現了寶藏,不停地追下去,難以自拔,一口氣看完之後,馬上又跑到書店,找它的續集 Myron 來看,很久沒有試過如此興奮。
Myra Breckinridge 是一個天方夜譚式的故事,它講一個由男變做女的變性人 Myra隻身跑去荷里活,投靠她開辦演員訓練學校的舅父,當上訓練班的導師,教授儀態談吐。但她最終的目的是想去做明星,不過不是普通的明星,而是要做個有著四十年代光華、荷里活全盛風采的艷星!
事實上,書中 Myra 的世界觀、人生哲學、生活方式,甚至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笑,全是以三四十年代的荷里活電影為模範,她的朝聖地不是耶路撒冷、不是麥加,而是美高梅 —— Metro-Goldwyn-Mayer 的片場!她對電影、對美國大眾文化、對性的見解更加令人精神一「震」、耳目一新,她引述了Levi Strauss、批評了 Robbe Grillet、多次提及 Les Cahiers Du Cinema、推崇了 Parker Tyler 的影評,更膜拜了 Pandro S. Berman(你可以查查他是誰)的電影,可以說,整本書是 Literary Chic,充滿了半開玩笑半狠毒的諷刺。
但 Myra Breckinridge 最吸引我的地方不是它的題材、內容或主旨,而是它的風格。
陳冠中近年發表那篇極精采的文章《坎普、垃圾、刻奇》(收錄在他的專著《我這一代香港人》,牛津大學出版社)裏面如此寫道:「某些電影,某些書,好像一直是在某處等待,等你去看,等著跟你說話 ……
「為當時的我而寫,直觀的感到在解答我朦朧的求索 …… 你如獲灌頂,如開天眼 …… 那怕當時只是看過似懂非懂,卻成了解放你的思想的過程部份 ……」
我在 1970 年代讀 Myra Breckinridge 時,以上陳冠中那段文字,完全就是我當時的感覺,我絕對有著那種「灌頂」、「開天眼」的體驗。它像一枝神仙棒,替我指出一條以前只是隱約感覺到,但又不知應該如何去實踐的文學小路、蹊徑,如果真的有 camp 文學這一流派,那麼這本以一個荷里活影癡兼變性人作第一身敘述的小說,就肯定是 camp 文學的 manifesto,它將高級、流行文化、highbrow、lowbrow、藝術、色情、學術、gay gossip 共冶一爐,令我嘆為觀止。
以前我從來不知道文字是可以被運用得這般尖銳、八卦和 camp,Myra 一書對我來說,簡直是替文字開墾了一個新領域,讓我發覺原來文字竟還有那麼多可愛的可能性。在書中 Gore Vidal 大量運用了典型的三四十年代荷里活編劇寫給女主角的對白,而且更故意加重了那些對白本身不十分口語化、很戲劇化、很風格化的特性,給人一種荒謬/唐的感覺,加上他不時套用舊電影的小節,引伸一個又一個電影典故,將 the worst of 荷里活融入日常的生活中,令到喜歡電影的我更加為之著迷。Myra、Myron 的娛樂性,無論在境界抑或量度,都要比一般暢銷小說為高,而且在它嬉笑怒罵背後的 sparking intelligence,更是為暢銷小說所缺少的。
Mae West (左,演 Letitia Van Allen) 與麗歌蕙珠
看過 Myra、Myron 之後,我陸續搜羅了Gore Vidal 的其他作品,像他早期講美國人在歐洲的 The Judgment Of Paris、短篇小說集 A Thirsty Evil,影射甘乃迪夫人姊妹的 Two Sisters,歷史/野史小說 Burr,兩本雜文 On Our Own Now 和 Matters of Fact and Fiction,以及據稱是一個有如古希臘的 gossip column 的小說 Creation。這些類型各異的書籍清楚反映出 Gore Vidal 多元化的才華,但無論他寫什麼,他比針還要鋒利,刺人不用本的文筆則始終如一,就算他的幽默,也是帶有毒汁的。
不過,Gore Vidal 始終有著他的限度,他永遠只能做到巨匠而不能成為大師,作為他的讀者,你只能 indulge 自己去喜歡他,卻不可能會動情迷上或愛上他的作品。基本上,Gore Vidal 是很 cynical ,他心中蘊藏的是恨多於愛、譏諷多於同情、破壞多於建設、聰明多於仁厚,這種背負如此多負面的人很難會叫人暈得一陣。
我對 Gore Vidal 是無限的喜歡,卻不感動,我看他的東西時得到觀感的快感多於精神上的滿足,但當一個人的恨、譏諷、破壞、聰明已經達到如此一個巔峰,我們除了驚嘆佩服之餘,還有什麼話說?
不過還是要多謝 Gore Vidal,催生了利冼柳媚和司徒潔貞,如果她們得以叨到一點光,能夠 somehow 搔著某些讀者癢處,我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