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話亦舒 —— 陳輝揚          1986 4            號 外
 
 
 
當初只看衛斯理﹐從《透明光》、《不死藥》、《藍血人》、《屍變》、到《迷藏》、《地圖》﹐都是在傳達書屋看的﹐看得很快﹐一來心急﹐二來時間匆匆﹐無暇細讀﹐那時亦舒作品結集的﹐大約只有明窗出版的《風信子》及《喜寶》﹐還有一部《我之試寫室》。天地的「亦舒系列」尚未開始﹐但亦舒風潮似在醞釀中。
 
五六年來﹐衛斯理看了五六十部﹐亦舒作品亦看了六十部﹐兩兄妹的文字﹐合計不下一千萬字﹐等如看十次《金瓶梅詞話》或兩次《蜀山劍俠傳》﹐自己都不明白如何會看了這百多部小說及散文。衛斯理想像力超凡﹐文字平凡﹐他有不少地方脫胎自還珠樓主﹐但他取材現代科技再以自己的人生觀鎔裁治鍊﹐成就了一匪夷所思的幻象空間﹐近作《遊戲》是他近五年來最佳作品﹐取意深﹐佈局巧﹐透視人情入微﹐為中國科幻小說的經典。倪匡若不是刪改續寫《蜀山劍俠傳》﹐我不會如此反感;續作無可厚非﹐惟盜名 —— 將《蜀山劍俠傳》強改為《紫青雙劍錄》則絕不可諒。話分兩頭﹐倪匡的「衛斯理系列」已是中國科幻小說的里程碑﹐至於「原振俠系列」能否有新突破則拭目以待。而當代香港文學史上﹐若選三個最受讀者喜愛的作家﹐除金庸外倪匡及亦舒可說穩坐第二三位。衡量一個作家﹐讀者的數量及質素同樣重要﹐張愛玲可為代表 —— 只見張迷有增無減﹐當《半生緣》邁向第二十版時﹐我相信張愛玲確與兩代的讀者有相知﹐而亦舒從張愛玲的讀者到目前最具叫座力的作家﹐中間一段歷程﹐也就反應了香港文化二十多年的變遷﹐在亦舒那一輩女作家中﹐蔣芸、陸離、西西等各擅勝場﹐但就歷年產量及密度而言﹐亦舒為此中翹楚。
 
「女人是一本活到老學到老的書﹐有心人才會懂一點……
--- 蔣芸
 
 
亦舒的成就建基於她對女性心理的了解﹐她的文字不長於分析﹐亦不長於描繪細節﹐而擅長於營造人物生活的氛圍 (mood)﹐也就是一種與生活肌理相應的感性是這一點使她屹立於文壇而不倒﹐當然個人背景有很大關係她出生於中下階層文思早熟經歷記者生涯一面儲蓄到英國留學感情上的離合以致職業女性面臨的大部份問題差不多都有一定經驗她可說是香港一部份女性成長歷程的縮影只不過她反省的範圍更深更廣。
 
 
有太多人太急於為「流行作家」定位﹐從「文學批評家」到書店售貨員﹐都認為自己有資格視某些流行作家的作品為垃圾﹐有些知識份子則以不看某些作家如亦舒的作品為自我標榜以至「自我肯定」的手段。
 
如果未看過亦舒﹐請那些「文評家」閉上尊咀——沉默是金。縱然亦舒現在寫的雜文很差﹐亦不必影響我對她以往表現的評價﹐正如我不會因二十年前那部《女記者手記》的文字拙劣而否定她後來的進步。倪匡在《我看亦舒小說》所說的話﹐不體不差﹐他以內行人提供讀後感﹐不能算嚴格的批評﹐但書中討論《喜寶》、《蝎子號》及《風信子》都近情理﹐對亦舒的小說世界亦有一清澈的了解。
 
 
亦舒的散文不及小說受歡迎﹐這其實有點怪:論文字她的散文更精練見解更「到」;而對某些題材的見解更加精深如《剎那芳華》談《紅樓夢》﹐有一篇「千元千字」談平兒﹐一針見血﹐是紅學家忽略了的沃土。就我看﹐一般讀者醉心於亦舒兩方面的才華:首先﹐她的故事滿足一般人的幻想﹐家明與玫瑰以至丹薇都是所有人欲求的對象﹐﹐知識水平並不能改變這種幻想﹐只不過知識份子更難滿足這方面的需要。其次﹐她的筆觸及佈局﹐這是她短篇小說成功的主因﹐從《家明與玫瑰》、《藍鳥記》、《囘南天》、《五月與十二月》、《今夜星光燦爛》、《偶遇》以至《阿細之戀》等廿多部短篇小說集﹐人物情節大同小異﹐有些題材如離婚﹐母子﹐家明與玫瑰及婚外情﹐都有重重變奏﹐貫穿其間的是亦舒對城市生活及感情關係的不滿及不甘﹐不但是對物質生活的爭取﹐也充份反應人際關係的不定性。亦舒既不甘於如職業文人埋首寫稿﹐又不甘如家庭主婦隱姓埋名﹐只好一手執筆﹐一手持家﹐以職業女性的姿態「打天下」。是這一點耿介﹐使她的小說吸引年輕女性﹐她們不在相信白馬王子﹐但她們希望做子君﹐唐晶﹐哀綠綺思﹐喜寶以至玫瑰﹐她們相信這一代的女性可以有自足的生存能力﹐亦舒小說世界強調競爭﹐女主角以意志改變自己的命運際遇﹐男性形象不外幾大典型:大學生、大學教授﹐尋不著玫瑰的家明﹐事業成功的專業人士﹐與那千變萬化的女性眾生相一比﹐不禁相形見拙﹐在這一堆男人中﹐有心人很有限:他們總是問題的根源﹐却又無法合理地解決各種難題﹐他們永陷於進退維谷的困局。
 
 
很多人說亦舒雜文喜歡罵女人﹐其實她罵男人更「到家」,她執持一套看似傳統的價值觀來衡量這城市的男人﹐不合格的佔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其餘百分之三是有志於「獨身」的專業人士﹐百分之十已「名花有主」﹐其餘的大概是同性戀﹐離婚獨居的知識份子﹐科學家、講師及教授等。亦舒小說世界的好男人原是滄海遺珠﹐出身、財富、學識、常識;文可以看《紅樓夢》、《魯迅全集》、《小王子》《兒童樂園》及金庸與張愛玲全集;武可以在實驗室做粒子加速運動的實驗﹐這樣的男人當然不易找﹐他們是知識份子中的精英貴族中的貴族。倪亦靖大約是少數合格分子早期作品裏的家明只怕亦要「出局」除非他去讀 post-doctorate 的研究學位。這種極端「理想化」的男性形象是亦舒執著十多年的理念刺激她創造這許多超凡入聖的女性形象。
 
亦舒從事創作二十多年﹐最令人激賞的應是她的文字。一般讀者大概認為她文字流暢﹐不以為奇﹐事實上﹐在近十年的小說創作上﹐她的文字最平淡自然﹐也就是耐讀。她的散文最見本色﹐《自白書》為經典﹐集中佳作如「歌星們」、「同性戀」等﹐詞鋒犀利﹐咄咄迫人。在《退一步想》中﹐「不要」﹐「大方」的見微知著﹐「三不看」談看小說﹐「五十年」寫父母﹐「承繼」的自由﹐以至「偶遇」寫姊弟情的結句:茫茫宇宙中﹐我們是姊弟﹐簡短精采﹐文字極度濃縮﹐實在是「方塊文字」的代表作。
 
                                                      套用亦舒金句於 1986 年的香港
 
先說長篇小說
亦舒長篇小說在進步中﹐除《玫瑰的故事》及《喜寶》﹐她的前中期長篇通病在於「爛尾」,這是她在佈局上的致命傷﹐連《我的前半生》亦不例外﹐就人物而言﹐她寫長篇較短篇好﹐但不一定及得上她某些中篇。至《朝花夕拾》她才對佈局有較精巧的設計時空交錯的技巧雖不新亦可謂中規中矩。
 
 
若選三個長篇代表﹐我想不離《玫瑰的故事》、《喜寶》、《我的前半生》、《開到荼靡》及《朝花夕拾》。《玫瑰》的佈局最別緻﹐但心裡描劃不夠深刻﹐是入世未深的少作;《喜寶》寫忘年戀不及寫女性對物欲的傾心——女人當然可以對蘇格蘭古堡傾心﹐但姜喜寶是亦舒小說中最難忘的女人;《我的前半生》寫涓生﹐子君與唐晶﹐最有回味不是子君﹐而是唐晶的獨來獨往﹐《開到荼靡》是亦舒野心最大﹐力圖使人物最有「深度」的作品﹐但書中寫同性戀太牽強﹐寫男女主角割脈自殺都太浮泛﹐是一部瑕疵極多的佳作﹐《朝花夕拾》是她近年結構最佳的科幻小說﹐雖有太多《回到未來》及衛斯理的影子﹐但寫情卻不乏動人之處﹐文字亦簡鍊。這五部作品各具特色﹐可管窺亦舒在長篇創作上的成就。
 
 
又如《香雪海》寄情無地﹐《獨身女人》的無奈﹐《野孩子》的父母情結﹐《她比煙花寂寞》的姚晶——一個婚姻失敗﹐死得莫名奇妙的明星﹐集中地反映某些女性感情的幻滅﹐《風信子》寫宋家﹐野心大﹐奈何虎頭蛇尾﹐人物性格模糊佈局雖巧亦無補於事。《兩個女人》是最平淡不可觀的劣作;《胭脂》大而無當;《曾經深愛過》瑕瑜互見﹐但結局乏力﹐有點不知所云。
 
中篇以《星之碎片》、《蝎子號》、《南星客》及《曼陀羅》及《珍珠》為代表。《星之碎片》及一系列有關丹薇的故事﹐往往和台灣的生活有關﹐有種彷徨失落﹐是亦舒小說人物最低落的一個階段。《蝎子號》勝在自然﹐當然﹐這裡有高達《阿爾伐城》的陰影﹐但就文字而言﹐是亦舒後期文體的濫觴。《南星客》輕巧可人﹐是《蝎子號》的變奏。《曼陀羅》寫慕容寧馨兒——單單這名字已應拍案叫絕﹐絕色佳人情亦絕﹐真是恰到好處﹐不多不少。《珍珠》將心理分析及情意結胡扯一番﹐實在說不過去﹐但全篇的黯澹氛圍﹐她的mood可謂別具一格。
 
《藍這個顏色》收了《黑色笑話》﹐是她自嘲味道最濃的中篇﹐有點夫子自道的反諷﹐尖刻有餘﹐味道不味﹐不及她同期在「明周」寫的《母與女》。《母與女》的完結篇是她近年最自然感人的片段。
 
 
且話亦舒短篇小說﹐讀她的短篇﹐實在是考驗自己的記性:同一集中作品﹐看到第四篇便忘了第一篇﹐看了第三部便忘了前兩部﹐但讀到「新作」﹐便有眼熟之感﹐好像在那裏見過。結果讀了二十四部小說集﹐人物都忘得乾淨﹐只餘十多個書名。
 
亦舒改書名功夫一流﹐將《紅樓夢》、宋詞、雋語俗語﹐——題﹐如《花事了》、《囘南天》、《今夜星光燦爛》、《暮》、《過客》、《今夜不》﹐縱使與書中人相忘﹐也還忘不了這些名字。
 
短篇小說其實極難寫﹐只要有一處敗筆﹐全篇盡廢﹐不似長中篇有挽回的餘地。亦舒寫的短篇﹐當不下五百篇﹐好的實在不多﹐數十篇屬中規中矩﹐好的只有十多篇。
 
《家明與玫瑰》是較稚拙之作品集﹐無甚可觀;《寶貝》集中的〈信〉有點像張愛玲的《花凋》﹐但文筆生硬;〈寶貝〉是《喜寶》的變奏﹐不過味道差多了;《藍鳥記》中有關婚外情的篇章﹐有可讀之句﹐像「造愛像擦牙」之類﹐《囘藍天》及《今夜星光燦爛》名字好﹐文字平平;《遇遇》、《舊歡如夢》、《花事了》都缺乏新意﹐隱約見出亦舒題材有衰歇之象。到《暮》、《過客》及《戲》才有點新意﹐文字更純淨。
 
 
如果拿亦舒短篇的意象來談﹐一定被譏為小題大做﹐但好的短篇﹐意象一定出眾﹐《過客》中的〈電話〉是代表﹐內容不過一男一女藉電話而產生感情﹐但文字佈局不落俗套﹐如篇中寫:
 
『廚房應有盡有﹐我燒開水﹐做茶﹐打開冰箱﹐拿出石榴﹐切作兩半﹐坐在客廳中﹐一粒一粒剝出來吃。
 
石榴對我來說﹐是神秘而美艷的。你看過希臘神話嗎﹐有沒有聽過大地之母的故事?她有一個獨女叫寶賽翩﹐一日春遊﹐寶賽翩給冥王普路圖瞧見﹐冥王把她強搶到地獄﹐要立她爲后。地母震怒﹐使大地五穀不生。天神宙斯令普路圖釋放寶賽翩﹐地母下去接女兒﹐囑女兒什麽也不可吃。但是寶賽翩經不起冥王苦勸﹐吃了三粒石榴子﹐從此以後做了冥后﹐一年之內只獲得六個月回到地上﹐因此大地只有春夏兩季﹐有植物生長。
 
石榴子。
 
我把子吐在水晶灰缸中﹐這間房子什麽都有。租金並不便宜。原來我想在《茱麗亞》那種近海灘的房子﹐但是收入可恥﹐租不起﹐所以只好租這一層公寓﹐我覺得也很過得去。
 
整個下午我花在整理衣服上。把裙子一件件掛起來﹐把毛衣摺好﹐藏好璋腦。
 
覺得累已是下午四五點﹐太陽下山﹐把窗外的影樹頂的火紅。
 
我倒下床。
 
床是那種有銅柱的﹐被單床褥全套見全﹐租這套公寓跟租別的不同﹐這像是在外國﹐房東把一切都準備妥當﹐當我醒來時﹐電話鈴已響了很久。我只需要躺下來睡。
 
叮鈴鈴﹐叮鈴鈴。
 
我看錶。我腕上戴著一隻十八K金勞力士蠔式表﹐永遠不脫下來﹐洗澡游泳都帶著它﹐時間是十一點一刻。
 
我本來不想接電話。夜了。我並沒有親友。
 
但是電話在客廳中不往清脆地響。
 
叮鈴鈴﹐叮鈴鈴。
 
十分的遍切與渴望。
 
終於我赤腳走出去。
 
拿起話筒﹐我「喂?」
 
「哦﹐吵醒了你。」一個男人的聲音。』
 
這是她文字的本色:清淡、乾淨﹐言之有「物」——物質享受的根本意義﹐斷句清晰﹐節奏自然﹐文字要寫到這樣不容易﹐也不是讀讀《紅樓夢》、《水滸傳》、《小王子》或魯迅便可倖致﹐它是不斷創作求進十多年的成果。篇中從石榴子到家明的聲音﹐對影樹的印象﹐都很流暢。篇中
 
「我喜歡他的聲音。」
 
對梅麗斯來說﹐喜歡他的聲音﹐也就是愛了——愛使她甘於一等再等。
 
亦舒結集短篇小說有一特點:喜歡將發表時序不同的作品混為一集﹐所以﹐文字水準不定﹐台灣時期就較近期的鬱結。但《璧人》、《可人兒》、《白夜女郎》、《傳奇》、及《今夜不》都已將觸角伸遠了些﹐《杜鵑花日子》里的〈米雪兒〉就是少數動人的短篇﹐有點自傳的味道。至如較近期的《不要放棄春天》、《哀綠綺思》、《蝴蝶吻》﹐都有老調重彈之弊﹐惟文字保持水準。《阿細之戀》有些像舊作重編﹐未看完已忘了一大半﹐看完便全忘掉﹐一字不留。
 
 
要了解亦舒?讀齊她十多部散文集可能是捷徑——從她中四投稿時六元千字的往事﹐到她在報紙寫「墮落」﹐應有盡有﹐更有說不完的《紅樓夢》、《兒童樂園》﹐喬哀思精品店、詩韻、方盈、張愛玲、西西﹐父母兄弟及稿費。
 
當亦舒寫「讀者讀者我愛你」時。作為老讀者﹐我只好歎聲:「開到荼蘼花事了」﹐對她的作品可謂倦怠難言。
 
 
 
※ 請點擊此處參閱兩次出版《女人就是女人》,出版社均删去〈亦舒〉一文開頭一段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