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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他搖搖頭。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而且我永遠不會去想它,」他告訴我,「我不管別人會說什麼,我知道我很對。我幫助你,因為你是我的朋友——就是這一點,我祗知道這一點!」

 

我看着他,忽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揮一揮手,想說什麼却停住了,他靜止一會,笑起來。

 

我愣愣的看着他,於是我也笑了。

 

「我們都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是嗎?」他跟我說。

 

我點點頭,他說:「那麼以後別再提什麼用我的傭人,吃我的飯這些話了,知道嗎?秀姑很喜歡你,難到你不知道?」

 

「我很感激,也許這是我唯一能說的了。」我對他講。

 

「那很好,就這樣,」他說:「我接受你的感激,夠了!」

 

他一揮手便走,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底有一陣暖流。我真的愛他,我對自己這樣說。

 

施明走了沒多久,圖書館的門一開,走進一個春風滿面的少女來,她戴了一項非常流行的帽子,滿面的笑容。

 

她直走到我面前,停住了,露着很詫異的神色。

 

「怎麼了?蒙妮坦?連以前的老同事也不認識了?」她在我桌子前嚷着。

 

「馬小姐!是你!」我看了半天才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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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她將手袋在桌上放下,脫下帽子,「怎麼你的記性現在變得這樣壞?」

 

「你的帽子令我認不出你來,」我從頭到腳看她一會,欣慕地說:「怎麼你變得這樣漂亮,你真的完全不同了。」

 

「這是什麼話?」她把嘴一翹,打趣地說:「這就是我以前是醜八怪了?」

 

我和她都笑了起來,我以前見她就是在圖書室內,她總是穿得純純樸樸的,想不到她現在化起粧穿起時裝是那麼地美,這真令我意外。

 

她周圍巡視一眼,在圖書室內逛了一周,點着頭說:「看樣子你可真的管理得很不錯,」她老資格地說:「那些椅子桌子比我在的時候乾淨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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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一來就對我亂讚,」我說:「坐啊。」

 

「我一到這兒就像回了家。」她在椅上坐下,突然說:「噢,我是為這個來的。」

 

她取起手袋,在手袋內取出兩張紅色的帖子,我叫了起來。

 

「你結婚了!什麼時候?」我尖嚷着。

 

「噓,噓,保持圖書館清靜,你我要以身作則。」她取笑着說:「這一份給你,另一份是要你代交給施教授的,你與他是好朋友!」

 

「第一次看見新娘子親自派帖子,」我打趣着,「是什麼時候?」

 

「後天晚上。」她說:「我故意遲送來,不要你買東西,如果你們買東西來,我穿了婚服也會把你們趕出酒樓去!」

 

「我連新衣服也沒有!」我叫着,「你太惡作劇了。」

 

「不准穿新衣服來,」她說:「不然別人都看你,不敢新娘子了!」

 

我們大笑着,她真是一個樂天派的人,和她在一起總是大說大笑,她似乎永遠不知道什麼是悲哀。

 

我和她談到東南西北,她突然大叫起來,提起手袋便向門口走。

 

「見鬼!我談暈了!」她邊拉門邊說:「我那個未來丈夫在大門口等我,我都忘記了!」

 

她三腳兩步竄了出去,我想說再見也來不及。我祗低頭看了手中的兩份紅色的咭紙一眼,心中的喜悅直泛到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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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在繪畫班上畫淡彩,施明教我用水的滲透法,他抓着我的手將畫筆滲透到紙上去,我領略得很快。

 

我在班上沒有將畫畫好,於是回家後我又在客廳畫起來。施明在唱機旁點上一枝綠色的蠟燭,在唱機內放下了一張蕭邦的曲子,然後走過來看我畫畫,

 

他看了一會,在我肩頭拍了兩拍,微笑着。

 

「怎麼樣?」我抬起頭問。

 

「我希望我能多教你幾年。」他說。

 

「為什麼?」我不明白地我問。

 

「可以讓全世界知道你的名字。」他答。

 

「你以為我真的有這樣的天才?」我邊畫邊問。

 

「許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天才,像我那些學生,」他說,「但他們第一次抓起畫筆時,他們的手在抖,現在,他們不是都成名了?」

 

「施明,——」我想一想,我放下筆問:「我以前不明白,現在仍然不明白,為什麼你祗教學生,讓他們都出了名,而你自己的畫那麼好,却從來不參加畫展?」

 

「抓起你的筆,」他笑着說:「你畫你的畫,我聽我的唱片。」

 

我聳聳肩,抓起筆畫畫,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黑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還是在聽音樂,不過這一點我永遠不明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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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蕭邦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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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怎樣才能明白他呢?我真不知道。

 

 

X月X日

 

我真該死!昨天把馬小姐的請帖交給施明,才聯想起安妮的婚禮,想起安妮的婚期才想起要打電話給安妮!

 

我離開貝姨家,安妮曾叫我考慮搬到她家去,結果我不但沒有搬,連電話都沒有打,我真的罪不可恕,於是立即打電話給她。

 

今天是週日,接電話的正是她。

 

「好哇!」她一聽便叫,「你到還有良心打電話來?」

 

「安妮真的抱歉,我的記性真的是……」我立即說。

 

「你連朋友都不要了?」她叫着,「我還有兩個星期結婚,伴娘也失踪,不笑死人才怪!」

 

「別嚷,別嚷,」我說:「告訴你,我已經搬出來了。」

 

「我知道,」她說:「我已經打電話到貝姨家去過,她接電話說:『搬了!』立即將電話一扔,我這樣才氣!」

 

我不禁笑了起來。「我跟她大吵了一場,她才恨我哩!」

 

「那麼現在搬在哪兒?」她問。

 

「我住在施明教授家裏。」我說。

 

電話那邊停了一會,她才叫了一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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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大驚小怪,我找不到房子,暫時在這兒住幾天。」我告訴她,「這個地方真美,你和歐理德結婚後也該找這種房子。」

 

「他呢?」安妮問。

 

「誰呀?他?」

 

「施明!」她說:「他呢?」

 

「還在睡覺,」我說:「我昨天半夜記起你,今天一早便打電話給你,他還在睡覺哩。」

 

「我已經醒了——」聲音在我身後說,我回頭,看見施明站在身後。

 

「他已經醒了。」我立即對電話筒說。

 

安妮在那邊叫:「怎麼——?你跟他睡在一間房內?」

 

「最別那麼髒,安妮!他睡在客廳內。」我笑罵着。

 

「你真是女霸王,不但霸人房間,還要把他趕到客廳去!」安妮說:「替我向施教授問安。」

 

「安妮向你問安,」我立即對施明說。

 

「叫他們來往。」施明說。

 

「他叫你們來玩。」我跟安妮說。

 

「很好,反正我和歐理德今天沒有節目。」安妮說:「但是我們不知道地址。」

 

我跟安妮講了半天,她還是弄不清楚地址,於是我索性叫他們坐巴士到總站,我和施明下斜坡去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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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下午便來,要在你們這兒吃飯,」安妮在話筒內叫着,「告訴施明,告訴他晚飯是條件,不然不來了!」

 

我笑着掛上線,轉身不見了施明,我走出房間,原來他已經在廚房吩咐秀姑買晚飯的菜餚招待客人了。

 

「你怎麼知道他們會來吃飯的?」我愕然地問。

 

「猜到的。」他說。

 

我知道他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如果他決心結婚的話。

 

我和他吃了早餐後便換了舊褲子到花園內去剪草,又灑了水。後來他坐在園子內看報紙,我坐在石階上用紙和筆畫他的背影。

 

吃了午飯和他緩緩地踱下斜路去,安妮與歐理德比預約的時間來得早,他們已在巴士站上等侯着。

 

安妮穿了一件新毛衣,彩色繽紛地站在歐理德身旁,歐理德穿着黑色的上衣,臉上露着每天同一樣的微笑。

 

我和施明將他們帶回家,歐理德驚異於這兒的風景,安妮却最喜歡那列能望到海的長窗和那張鋪在地上的熊皮。

 

安妮坐在熊皮上不肯起來,於是我也坐在熊皮上,與她東拉西扯起來。歐理德却跟施明走出花園,大談他們的「藝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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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你一件事,蒙妮坦,」安妮輕聲單獨與我說:「你的那許多男朋友來說,還是施明最好。」

 

「你不是以前老說法蘭基好?」我反問她。

 

「哎,時代不同了,是嗎?」安妮老氣橫秋地說:「那時候我也跟你一樣,要男朋友漂亮,有風頭,現在呢,誰稀罕這些!」

 

「那麼現在稀罕什麼呢?」我問。

 

「找丈夫,不是嗎?」她兩手一拍,「施明是很好的丈夫典型,難道你不知道嗎?告訴你,找丈夫就是這一種,千萬不能錯過 呀!」

 

我看着她的表情,我笑了。

 

「安妮,你把我說成嫁不出去的老處女了。」我說:「安妮,你很幸福,而且找到了很好的丈夫。我却是不同的。」

 

「你又有什麼不同?」她說:「你比我漂亮,你能找到我更好的丈夫。」

 

「不,我找的不是丈夫,」我搖搖頭,「我要的是生活上的快樂和幸福,我現在年青,我會找自的幸福和快樂。」

 

「如果你放過施明,你一定會遺恨終生!」她肯定地說。

 

「安妮,」我笑了,「如果你結婚後到意大利想找事謀生,我教你去做一份職業。」

 

「什麼?」她睜着圓圓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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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媒婆。」

 

「好哇!」她跳起來用手搥我,「我為你設想,你倒過來笑我!」

 

「好了,好了,」我捉着她的手說:「幫我進廚房去煮咖啡給他們喝。

 

我和安妮進廚房弄咖啡,我的烹飪程度是壞得出名的,誰知安妮比我更加不如,兩人七手八腳終算煮好了咖啡,我們將咖啡托出園子。

 

於是我們四個人在園子中圍成一圈,喝咖啡,曬太陽。安妮發現了石階下面的小艇,她立即嚷着要開艇,歐理德阻止不來,於是我們決定四人開艇去。

 

我把櫥內的舊衣服都找出來,讓他們換上,又叫他們換上球鞋,我們四人一排跳上艇去。

 

施明將艇開得很快,我又嚇得大叫,安妮不做男人真是可惜,她不但不怕,還要爬到船頭去把舵,結果施明把一切教了她一遍,她竟獨自開起艇來。

 

「看,」施明坐到我身邊,指指開着艇的安妮向我說:「安妮的膽子多大,你最沒有用,祗會坐在旁邊叫。」

 

我氣得沒話講,剛好迎面一陣大浪掠來,艇身向上一跳,我又大叫起來,施明格格地看着我大笑,用手擁住了我。

 

安妮要將快艇開到對面的小島去,我極力反對,她反駁不過我,於是將艇在海面上兜了兩圈,將艇開回來。

 

我真是活見鬼,當我正要從艇上跳上碼頭時,艇身仰了一仰,我一隻腳跨進海裏,差點整個人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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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睡去,還幸施明很快一手將我拖住。我嚇得面色死灰尖聲大叫,又被施明笑了一場。我發覺在這一方面我真沒有用,我發誓我的下半世永遠也不做千金小姐了。

 

黃昏的時候我們聚在一起看日落,四週是一片寂靜。安妮依偎在歐理德的懷抱內,我坐在草地上靠在施明的肩膊上注視着海面,歸鳥在我們頭頂飛翔,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紅色。

 

當紅色的夕陽漸漸沉入海中時,歐理德又開始講他的希臘神話了,他講的那麼美,那麼動聽,這令我們三人都入神地傾聽着。

 

他講的是愛神丘比德的故事,丘比德是一個年青貌美的神,肩上是光芒的雙翼,他携着他的金色的弓箭到處飛翔,當他將箭射中誰的心房,那人就不期然地戀愛了。丘比德將他的箭射向他要射的人,甚至他的母親也被他射了,他的父親也被他射了,最後一次他又射了他自己。

 

於是歐理德講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愛神之戀的故事,我靠在施明的肩膊上迷醉了,我望着天空,我彷彿真的看到了神們的愛情。

 

施明將他的手握着我,我感覺到我們的愛情——如果愛神又在射箭,我相信這次他已經射中了我。

 

當月光昇起時,歐理德的故事完了,秀姑出來叫我們吃飯,我們離開花園走進客廳。

 

餐桌已經佈置妥當,我點燃了兩枝蠟燭,一枝放在安妮面前,一枝放在我很施明的面前。我們邊吃晚飯,邊還談着剛才那愛神的故事。

 

吃了飯,我一定要施明為我們彈一首曲子,他在鋼琴椅上坐下,他要我站在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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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神丘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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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彈奏李斯特的曲子,我靠在琴面靜聽,安妮坐在梳發上,將臉貼在歐理德的胸前,歐理德將手圍繞在她肩上。

 

在燭光下,在琴聲中,我找到了幸福。

 

然後,我們又在客廳中下棋,安妮與歐理德對我和施明,聲明誰輸了要下廚幫秀姑去洗碟子。我不會下棋,什麼都要依賴施明,結果差了一步,我們輸給安妮與歐理德。

 

我和施明實行諾言進廚房洗碟子,安妮和歐理德不好意思袖手旁觀,也進了廚房。

 

結果四個人塞在廚房內洗碟抹碟,加上秀姑五個人,把秀姑嚇得半死。

 

「你們發瘋了?你們發瘋了?」秀姑大叫着。

 

安妮和歐理德玩得很晚才走,走前安妮說喜歡這個地方,要常常來玩。

 

他們走後,我和施明在客廳聽了一會唱片才睡,臨睡前施明跟我說:「這是我說過的最愉快的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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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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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月X日

 

又是禮拜一,照常地上班,今天領了薪水,剛好替馬小姐買禮物。

 

我和施明都沒有回家吃飯,我們在外面的餐廳中吃了一頓午飯,我和他抽空到公司去買東西。

 

我們逛了很久,仍然不能決定該買什麼,結果還是他出的主意,買了一套咖啡杯。我寫下地址,讓公司派人送到馬小姐的新居去。

 

然後我坐車回家,施明回學院。晚上施明託人代上他的繪畫班,一早便回來洗澡。我把一件以前做下的晚禮服穿上,好好的把頭髮梳上,然後化了粧。施明看了我很久,從他的眼光中,我知道他心中在說我美麗。

 

他從來沒有讚過我美麗,這是我喜歡他的地方。

 

馬小姐的結婚宴擺在一間酒樓,我們一踏進酒樓,整間廳佈置的大紅大紫,我覺得意外,馬小姐竟採用中國式的婚禮。

 

四周都塞滿了人,我與施明進門,立即有中國樂隊奏樂,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覺得很驚異。

 

「簽名,簽名。」以為家長在枱子前說,我和施明在紅緞上簽名字,新郎出來迎接我們。

 

「我們有一面之緣,蒙妮坦,」新郎說:「這位一定是施明先生,是嗎?」

 

我的確與新郎有一面之緣,那次他到圖書室來呆等馬小姐下班,我還以為他發神經哩!

 

「新娘子呢?新娘子?」我問他。

 

「在裏廳,」新郎說。

 

「我要去看她。」我拖着施明說。

 

他帶着我和施明穿過人群,走到裡廳,那兒有一個屏風併格出來的房間,新娘坐在裏面,還有一個中年婦人作陪。

 

我簡直認不出馬小姐來,她身上一身金銀,那套禮服閃閃發亮,她的頭上戴了金釵,頸前是一大塊金牌,最好笑的是她十隻手指戴滿了各式各樣不同的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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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閃發亮的中式新娘禮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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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茶,喝茶!」那中年婦人斟上兩杯茶,我與施明取了。

 

「你們應該封紅包的。」那中年婦人說。

 

我與施明呆了,我們料不到有這一着,那兒有紅包?

 

「算了,算了,」馬小姐笑了,「你們看,我動都動不來了,這衣服不把我壓死才怪!」

 

我坐到她身旁去細細打量她,那些首飾全是足金,黃澄澄的好不俗氣。

 

「你怎麼採用這種中國儀式的?」我奇怪地問道。

 

「有什麼辦法?」她聳聳肩,「李先生家人都是採用這種儀式的,我嫁過去,就是他家的人,怎能破例呢?看這衣服好討厭!」

 

我第一次看見這樣西化的中國新娘,別人新娘子總是含羞答答的,不敢說話,那有馬小姐那麼大叫大吵的。

 

「你看這些東西!」她伸出手指,十隻手指上的指環都在閃光。

 

「為什麼你把十隻手指都戴滿戒指?」我看得呆了。

 

「那些親人來看新娘,」她無奈的說:「你送一隻,他送一隻,都要我戴上才高興,我哪來那許多手指!」

 

我從來不知道這種儀式,看呆了。這時又有人來看新娘,我和施明走出了裏廳。

 

我們走到廳外,真是人山人海,誰也顧不到誰。有的人在打牌,有的人在閒談,我和施明誰都不認識,於是在客廳內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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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隻手指上的指環都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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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牌局散了,於是開枱吃飯,廳內開了許多桌,我和施明坐在角落裏。吃的菜也是中國菜,魚翅、海參,我坐在那兒還好有施明作伴,不然我真會立即就走。

 

不久,新娘出來斟酒,那中年婦人扶着她,每枱輪流着去斟酒,後面還跟着一個孩子,拖着盤子,客人把紅封都扔在盤內。

 

「死了!又要紅包!」我和施明叫起來。

 

「沒有結婚的,用不着!」我身旁的客人說。

 

我和施明鬆了一口氣,新娘已走到桌邊。

 

「新抱酒!新抱酒!」那中年婦人在叫着,我一點不明白她在叫什麼。

 

大家都起來與新娘子敬酒,紅包紛紛扔進盤子內去。我望着馬小姐,她一面敬酒,一面暗暗的向我擠一擠眼。

 

我和施明都被她逗得笑了。敬了酒,新娘子又回到裏廳去,連吃也沒得吃。

 

我們吃了飯,新娘又要在門口送客,我走過馬小姐身邊,她跟我拉手。

 

「再見,李太太。」我這樣稱呼她。

 

她笑了,笑得那樣地滿足,走出酒樓,我吐出一口氣。

 

「怎麼?」施明問我,「你不喜歡這個宴會?」

 

「不,不,」我猛搖着頭,「如果我結婚,我無論如何不會採用中國式。」

 

「為什麼?」他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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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馬小姐,」我解釋着,「穿成那樣重的衣服,戴滿首飾,還要拉東拉西的去敬酒,別人吃飯,她得躲在裏邊,這不是虐待?做新娘該死享受,她這樣不是在受苦嗎?」

 

我滔滔地發着議論,他無聲地看着我很久沒有說話。

 

「你怎麼了?」我後來問:「你認為不對嗎?」

 

「你很可愛,」他突然輕聲說:「尤其當你大發議論的時候。」

 

「為什麼?」我莫名地問。

 

「這表示你有主意,」他點點頭,「我喜歡有主意的人。」

 

——這就是第一次他對我說我可愛,他從來不表示些什麼,他從來不說他愛我,但是我感到滿足,我知道祗要我跟他在一起,我便得到了幸福。

 

生命對我是光采的,現在我更有我的信心去創造我的前程了。

 


 

X月X日

 

安妮下午獨自來找我,我正吃了飯在廚房幫秀姑洗碟子,施明則到學院去上課。

 

她拿了一隻很大的手提袋,一進廚房她就嚷:「幫我去買東西!幫我買東西!」

 

「買什麼東西?」我看着她的手提袋問。

 

「什麼都要買,下星期就結婚了,現在樣樣都沒搞好。」她在廚房裏的椅子上一坐,滿臉都是得意的神色。

 

我真感到突然,時間過得那樣快,一剎那間,安妮的婚期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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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大意,」我拍一拍腦袋,「昨天我才參加馬小姐的婚禮,現在又要參加你的!」

 

「別忘記,要送一份大禮,」她白我一眼,笑盈盈地在手提袋中摸出兩張請帖。「嗱,帖子在這裏,本來不該給你們,反正你和施明是伴娘和伴郎,都算是自己人。」

 

我接過一看,行禮在大堂,吃飯也在那兒的餐廳。我仔細看一看,請吃的飯是午餐。

 

「怎麼你們在下午宴客?」我奇怪地問:「不是在晚上?」

 

「告訴你,不過不要告訴別人。」安妮悄悄對我說:「歐理德與我早上在大會堂行禮,中午吃飯,,晚上我和他搭飛機往日本。」

 

「到日本去渡蜜月?」我叫起來。

 

她點點頭。「別人都不知道,我不想要他們鬧到機場來,所以誰都沒有說。」

 

「噢——?」我疑惑地問她,「怎麼連我也不告訴?」

 

「本來是沒有這個計劃的,」安妮說,「最近歐理德才告訴我,我真是又驚又喜,原來那些錢是他儲蓄着的。」

 

「那麼去多久?」我立即問。

 

「本來想去兩星期,不過後來我改作一星期。」安妮告訴我,你知道,東京什麼都貴,住酒店真不化算,所以我說還是省些錢回來好。

 

「真會做主婦!」我笑罵着。

 

「去,去,去,別多講。」她說:「今天很多東西要買,準把你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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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香港啟德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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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她半拉半推的出廚房,換了一件襯衫和穿了一條紅長褲出門便走。

 

我和她坐車到尖沙咀,她拉我走進「瑞興」。我們由地下直買到頂層,計算起來有:咖啡茶杯一套,廚房用具一套,浴巾兩條,面巾兩條,拖鞋兩對,刀叉一套,睡衣一襲(粉紅透明的),椅墊個,枕頭兩個,被褥兩個,被褥一套,床頭燈一盞,小地毯一條……

 

安妮把她的手提袋裝得滿滿,另一手還托着三大包,我的手上抓了五六包,兩個人走在路上看不見前面。

 

「為什麼不叫他們送去?」我問。

 

「我要樣樣動手,我現在是主婦了,」她老氣橫秋地說:「難道連買東西也不會?」

 

「這就了我!」我埋怨着。

 

「別發牢騷,」她抬一抬頭,「將來你也要做主婦的,現在學學!」「樣樣都要找我來幫,下次接生也找我!」我大笑著說。

 

「去你的!」她罵着,「來,我帶你去看看好東西!」

 

我們走出公司,她叫了一輛「的士」,她叫司機開到太子道。

 

「到太子去幹嗎?」我問。

 

「你不想看我和歐理德的新居嗎?」她反問。

 

「連房子也找好了?」我驚奇地問。

 

「歷史第一個參觀我房子的人,」她聲明說:「先告訴你,不准笑,房子裏什麼都沒有!傢俬要逐點的買,一下子我捨不得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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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尖沙咀瑞興百貨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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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跳出車子,那是一幢新築起來的洋房,很清靜。我們登了電梯,她取出鑰匙。

 

「房子很小,不過我們會好好的佈置。」她打開門說。

 

那個客廳不很大,但是對着路面,望得見下面的綠蔭,光線非常的好,客廳內空空如也,梳發也沒有一張。

 

安妮和我把東西都放在地下,她開了臥室的門。

 

「來看我們的睡房。」她走進房去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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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房間,原來臥室已經佈置好了,有一張很漂亮的雙人床,有衣櫥,也有梳粧枱。

 

「好哇!多自私,」我叫着,「房間先弄好,那麼客人來要別人坐地下?」

 

「所以我暫時不讓別人到這兒來,一切等我們從日本回來再說。」她在床上坐下,舒一舒腿說:「告訴你,蒙妮坦,結婚真不容易,要費好多錢!所以我勸你好好的省錢,將來結婚也可以幫幫丈夫負擔一點。」

 

「別來教訓我,」我說:「誰想結婚?」

 

「嘿,不要嘴硬,看你!」她想一想,忽然認真地問:「噯,施明有沒有說愛你?」

 

「沒有,」我搖搖頭,「為什麼會問?」

 

「這真奇怪,」安妮皺眉頭,「我看得出他很愛你。他是應該告訴你他愛你的。」

 

「為什麼?」

 

她睜一睜眼。「哎,你總不能與他做一世的朋友啊!」

 

我思索着,她拉着我的手。「蒙妮坦,我們從小就做同學,經過一個課室,坐過一個座位。現在你看,我要做人家的太太了,你却還是這個樣子,你不認為走得太慢了嗎?」

 

「怎麼?」我問:「又來勸我結婚了?」

 

「不,不,」安妮誠意地說:「我倒不是勸你結婚,不過我想告訴你,一個人的一生中是不容易遇見喜歡自己也喜歡的人的,是嗎?」

 

我傾聽着,她繼續說:「所以如果你遇到這樣一個人,你假如疑惑一下或遲疑一下,那麼就錯過了。蒙妮坦,這不是錯過一兩年,這會錯過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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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安妮,我想她的話有她的道理,於是我不自主地點點頭。

 

「嗱,」她攤攤手,像教書先生似地向我解釋,「你的男朋友我都認識,像那個時候,法蘭基喜歡你,你又不喜歡他;你喜歡范尼,他又太自卑。還有那個洛力,你祗當他是弟弟,你說,遇見一個能和自己相處的人是不是很難?」

 

「是的。」我同意地說。

 

「那天到你那兒去,」安妮回想着,「下棋時我看見施明望着你的目光,彈琴時我看見你傾聽時的表情,我知道你終於遇到了你應該遇到的人了。」

 

我牢牢地看著安妮,她知道得我太多,她簡直把我心裏的事情都唸出來。她太明暸我了,這令我很安慰。

 

「但是蒙妮坦,我坦白地告訴你,」她經驗老到地說:「朋友與情人是有界限的,最好的朋友和情人祗有一線之差,這常常令人誤解,你知道嗎?」

 

「為什麼你會這樣說?」我問她。

 

「有時候當一個人遇到另一個人,她以為他對她的是愛,但是那只是友誼;最好的友誼與愛情是接近的,但是中間是有差別的,」安妮說:「你明白嗎?蒙妮坦?」

 

「你這樣說——」我呆了。

 

是的,我忽然間問起自己來:他對我的是愛嗎?還是普通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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