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苦學生 1981 年 8 月
OK﹐苦學生們﹐我知道你們真的很苦。尤其是在《號外》﹐複述一次﹐起不到些什麼作用。
其實﹐苦學生﹐由古至今﹐我覺得已經有點 over-exposed 了﹐他們苦學成功的故事﹐往往是鼓勵兒童發奮圖強、青年人努力向上的最佳現成教材。不說別的﹐就是我們以前的粵語片﹐不已是一部又一部去紀錄他們的苦﹖白燕飾演母親﹐隱瞞子女﹐下海做舞女。李月清飾演祖母﹐打住家工﹐受盡富家小姐容小意的欺凌。張瑛飾演父親﹐當私校教員﹐得到肺病。南紅飾演姐姐﹐犧牲自我﹐嫁給為富不仁的盧敦做小老婆。甚至飾演妹妹的馮寶寶﹐在街邊替人開車門乞錢也竟給汽車撞倒﹐重傷入院。他們每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偉大行徑﹐都是為了一個人—— 就是那個身為苦學生的兒﹐而苦學生雖然在過程中誤會了他的家人﹐以為他們賤格無恥﹐自甘墮落﹐但結果亦不負眾望﹐苦學成功﹐最後不但解決了生活問題﹐更搬入新屋﹐一家人大團圓。
這類電影﹐我們不知道看過幾多套﹔我們從小就受到媒介的宣傳﹐不怕苦﹐要上進﹐要力爭上游。坊間書報最喜歡告訴讀者﹕那群富豪﹐其中某某是侍應出身﹐某某是苦力起家﹐於是久而習之﹐每一個「非富豪」都懷一個夢想﹐就是只要我們肯充實自己﹐我們是有機會的。
怪不得﹐在香港各種可以「充實」人的學嘢場地都是川流不息﹐吸引到廣大群眾﹐管它是政府的、教會的、商營的、慈善的、社區青年中心的、輔導中心的﹐管它是英專、文法、英語會話、速記、簿記、打字、會計、電腦打孔、出入口文件、調酒、烹飪、推銷方法、商業美術、設計、歌唱、模特兒、儀態、化、口才訓練 …… you name it﹐你想像得到的東西﹐香港都有得供應﹐而且又不愁沒有顧客﹐夜校業的蓬勃﹐真是一時無兩。
很多時候在放工鐘數﹐就會見到不少青年男女﹐拿著 file、小書包、公文袋或幾本筆記簿﹐在巴士站等車。他們剛剛從寫字樓或工廠放工﹐連飯都沒有機會吃﹐就趕去逼巴士﹐上夜校﹐的確是誠意可嘉。一直到晚上九點十點放學﹐他們還在巴士站孜孜不倦地討論課程或交換筆記﹐看見他們充滿著憧憬、又純又苦的神倩﹐我除了感到一絲同情、一份心酸、一點佩服之餘﹐不期然還會湧起些少荒謬的感覺。
請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嘲笑他們的意思。事實上﹐我本人曾經唸過夜校會計﹐丘世文現時是會計課程自修生。讀夜校﹐絕對不是一件羞恥的事﹐但現時放眼出去﹐成千上萬的青年﹐浩浩蕩蕩﹐堂而皇之進軍各種不同的夜校﹐我對他們進修的目的和動機﹐就有所懷疑。我很想知道﹐這些苦學生﹐在報名讀夜校時﹐他們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的意思是﹐他們讀夜校﹐是不是有一個很清楚的目標﹖他們對「進修」、「充實」的看法﹐又是否正確﹖
如果他們進修的科目﹐真正能令他們感到十分有興趣﹐或者對他們的事業前途有很直接的裨益﹐那麼讀夜校﹐絕對是無可厚非﹔但如果無無謂謂﹐抱著人讀我又讀的心理﹐或者只是為了打發時候﹐解除寂寞﹐我就認為可免則免了﹐難道日間工作還不夠辛苦﹖到了晚上仍要去接受疲勞轟炸﹖人的精力到底有限﹐如非必要﹐除非真正有所收穫﹐實在無謂拿來亂花﹐將青春浪費在講義裏、課室中。
我識得一個在美國留學回來的女孩子﹐家境相常富裕﹐自己又有一份收入不錯的職業﹐有次她告訴我﹐她晚上找到一份兼職﹐「在『New Eaton』教 English conversation。」把我大嚇一跳﹐what the hell is this 「New Eaton」﹐真是一頭霧水﹐後來才知道﹐原來所謂 New Eaton 就是我們熟悉的英專鼻祖 —— 易通是也！她說那位易通的校長叫她扮做剛從美國回來的土生華僑﹐一句中文也不識講﹐純美式英語對白﹐而她當然十分樂意扮演這個角色。
我猜想﹐這個女孩子教夜校﹐她的動機﹐和很多讀夜校的學生相同﹐就是志在「過日辰」﹐起碼她是絕對不在乎那份人工﹐她告訴我她的學生大部分是「telephone operators、receptionists、messengers 等等」。據稱他們都十分好學﹐不過﹐她只教了幾個月就離開了﹐大概是已經感到了厭倦﹐寧願留在家裡看電視算數。
事情永遠都有兩面﹐讀夜校﹐絕對不是好或壞、對或錯的問題﹐我們不可能一口咬定讀夜校就是有意義﹐上 disco 就是無聊﹐一切都要視乎個別環境﹐因人而異。不過﹐最重要我認為還是每個人本身對讀夜校所把持的態度。如果只是為排除寂寞﹐就晚晚去充塞腦袋﹐則未免小題大做﹐斬腳趾避沙蟲﹔如果為了結識異性而出到這一招﹐那就太可憐了﹐已是屬於社會的悲劇。但無論怎樣﹐求求你﹐千萬不要把讀夜校當作你生命的救星﹐想住一學成就直通成功之道﹕成功的故事﹐往往就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當你見到那些富豪的時候﹐請勿忘記那千千萬萬永遠上不去的一群。
最後﹐苦學生們﹐為什麼你們總是捱得那麼苦﹖為什麼硬要閃縮可憐﹖其實﹐怎樣都好﹐最緊要是保持住自己的一份自尊和尊嚴。
畢竟﹐這個世界沒有欠你們什麼﹐你們同樣沒有欠這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