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頁

「為什麼告訴我假名字？」

「我沒有說謊，那是英文譯名，」他問：「為什麼妳不告訴我妳叫方小美？」

我笑笑說：「我不知道你是表哥。」

「我後悔讓妳知道，我記得妳曾說過要向我報復。」他交叉着手指，姿勢文靜幽雅。

「你忘記了小時候將我強推在地上用泥土抹我的嘴？」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忘記了。」

「但是我仍舊要報復。」

「我受得了。」

我笑了，我忽然忘却了但尼。露絲將唱機扭得很輕，但我們仍能聽到聲浪。

「聽這首歌。」他忽然跟我說。

「Stardust」我答。

「是我們認識時所唱的歌。」

我望着他。「記得這樣清楚？」

「幸運之星照着我——我認識了妳，」他聳肩說：「不然今晚我將失眠了。」

「仍記着那筆友？」

「忘記了一半。」

他的聲音很輕却很直接，我衝口說：「希望但尼有十分之一像你。」

Connie Francis 的 Stardust

================ P166================

「像我什麼？」他睜大了眼睛問。

「你的忠心。」我答。

他沉默地凝視我，我笑一下，認真地說：「我對但尼也是忠心，但得到了什麼？」

「傷心？——」

「是的。」

我們有一陣子的緘默，露絲却捧着媽咪調製的雞尾菓汁走出露台來。她將杯子放在小枱上，笑着向我們說：「你們熟得這樣快？」

「是的。」我與他同聲說，然後我們都笑了。

「哥哥離開香港的時候我在想——」露絲滑頭地望我一眼告訴我：「我想他一定會在加拿大帶一個太太回來，可是令我失望得很，我的嫂嫂似乎還沒有出世。」

「為什麼不找一個？」我插嘴問。

「香港是我的家。」他有一點臉紅。

「所以要找一個香港太太？」

「好像——是的。」頓一頓，他立即說：「但我從不敢想像結婚，除非我找到了我所愛的人。」

我忽然想到了他的筆友，我忽然不很喜悅；我奇怪那種感覺，然而我知道我絕對不會對他發生些什麼。我知道，而且很確定。

我暗暗地打量着洛生，他高、斯文、溫柔和瀟灑，他的風度與談吐無疑地能吸引無數的少女，然

================ P167================

而他吸引不了我。——我愛着但尼。

「妳為什麼望着哥哥發呆？」露絲問了我兩聲，我才發覺。

「晚上我們去看戲，我請你們。」我立即說。

露絲歡呼着去找報紙看電影廣告，我將眼眸轉過來，忽然看見洛生閃擽着的眼睛……

================ P168================

3.

吃了晚飯在廳內看了一會電視，然後我打電話到「新華*」訂了三張九點半的票子。

我剛將電話擱下，鈴聲又响了。我立即將聽筒提起。

「hello——」那低沉的聲線令我一慄。

「但尼！」我嚷了起來，又立即聲音放低：「但尼，是你？」

「我是來道歉的，關於剛才約妳在那咖啡室的事……」他有點囁嚅：「我臨時找不到替手代我的鼓，所以溜不出來。」

「不用道歉，」我念頭轉得很快，我說：「因為我也沒有去。」

「妳沒有……？」他的不置信的聲音。

「我的表哥由加拿大來了，而且——」我轉一轉眼珠，「我從不會赴單身男孩子的約會。」

「那妳為什麼答應？」我聽見他生氣的聲音。

「我是說着玩的，」我回答着，覺得挽回了一部份的自尊。

對方來了一大段的沉默，我開始有些失措。

「那麼——再見。」最後他說。

「噯……」我倐時間呆了，電話斷了線。

在旺角阿皆老街的新華戲院

================ P169================

我緩緩擱上了電話，我驀地萬分的後悔。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爭回那張面皮？為什麼不接受他的道歉？

我記得當我將電話號碼告訴他的那天，我足足等了他一天的電話，可是電話鈴沒有响。我失望得想哭——想哭了四天，他的電話來了，約我飲咖啡；但最後他失了約。我承認在他面前我是低賤的，

因為愛情根本就值不了什麼。

我在梳發上坐下，電視仍上映着西部片。

「訂了票子？」洛生在黑暗中間我。

「新華。」我有點失神。

「妳似乎跟誰在談話。」他望着我說。

「朋友打來的電話。」我奇怪他到處留意着我。

「妳另有約會？」

「你以為我有那種福氣？」我反問。

「我有。」他答。

「跟誰？」

「跟妳。」

露絲「噢」地叫了起來，我們以為她偷聽去了我們的話；誰知道原來電視裹的大俠打死了一個人。

================ P170================

電話鈴又响了，我不得不又去接聽。

「我是但尼。」那方立即說。

我的心頭來了一陣劇跳，我的手在顫抖。我問：「又幹嗎？」

「來約妳。」他低柔地說。

「又來開玩笑？」我生氣得很。

「這次是真的，露露，我很認真，妳不相信……？我……」

我忽然心軟了，軟得令我講不出話來。

「妳說從不赴男孩子的第一個約會，現在我是第二次約妳，」他的聲音在耳畔說：「是不是？」

「我在看電視。」

「我這兒也有電視。」他引誘着。

「我約了別人看戲。」我又說。

「推掉他。」

「不。」

「推掉他。」

「———」

「怎麼樣？」

「不。」

================ P171================

「那麼——再見……」

我驀地慌了，我高聲叫：「好的！」

「在門外等我。」他說：「我就來。」

「好的。」我似乎察覺他在笑。

掛上了電話，我想着推搪的藉口。我走近梳發，電視的聲浪吵得令人發慌。我坐下，看一看洛生，他正望着我。「不用再想什麼藉口，我不去了。」他很平定地說。

「什麼？……」我啞然失聲。

「我聽到了一切——他的兩個電話。」他又交叉着手指，低聲說：「我很抱歉，我起初以為我有一個快樂的晚上……」

我有一大陣很強烈的歉意，我哽咽着說：「我決定跟你們去看戲。」

他搖着頭，我詫異地呆視着他。他說：「妳是想去的，你是想的，不是嗎？」

是的，我想去，所以我沉默着。他笑了。「我們仍去看戲，我拖妳的媽咪去。」

「我很對不起……」

「我了解。」

我突然沉默着，他竟將手伸過來，在我的手背輕輕拍了一下。「還不去換衣服？」

我站起來，走進臥室時心裏覺得很內疚。當我正將衣服換上，房門敲響了兩下。進來的是露絲。

================ P172================

「哥哥說妳不去看戲了，」她很負氣地望着我，「是但尼約了妳？」

我不曉得怎麼答，祗點了點頭。

「我阻止妳去。」她眼光烱烱地說。

「別再說但尼的壞話，露絲。」我將外套披上，拿起了手袋。

「露露——」她走近我身邊，着急地嚷：「我知道他很清楚，我知道他這個人……」

「給我一個機會，給我一個機會……」我忽然狂叫起來：「妳別管！別管我。」

「——」

我們忽然都沉默了。我說了一聲「抱歉」，扔下垂着頭的露絲走出臥室。

客廳上媽咪和洛生仍繼續看電視，媽咪在我出門時說：「那種生日宴會還是別躭得太遲，早些回來睡覺。」

我深深地看了洛生一眼——我知道他在母親面前替我造了不去看戲的謊話。

「再見。」我跟他說。

他祗點點頭，眼睛牢看着我。我心中有一種滋味很不好受，也許覺得對不起他，於是我匆忙出門。

================ P173================

吸了一口花園裏的空氣，那感覺似乎消失了。我拉開鐵柵，已見外面站着一個高大的黑影，我的心於是狂跳。

「但尼——」我透出聲音。

他迴轉身來，他的烏髮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他笑了，伸出了手迎接我的雙手。

「妳遲了。」他那迷人的聲線低沉地說。

「但我沒有失約。」

他仍伸着他的雙手，我祗得將我的右手伸給他。當我的手指觸到他溫柔的手掌，像觸電一樣，他俯頭吻了我的手背。

「為什麼這樣做？但尼……？」我抖着聲音。

「我羨慕妳。」

「——？」我睜着我的眼。

「羨慕妳的年輕。」他回答。

我發覺我們仍站在路邊，我問：「我們要到那兒去？」

「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他答：「我的家。」

「你一個人獨住？」我詫異地問。

他點點頭，手一揮，叫了一輛「的士*」。我知道我是不該在晚上到單身男子家裏去的；即使不該，我還是去了。

60年代香港的士

我們祗坐了一塊錢的路程，我發覺我們的居處彼此相隔得這樣近——那是一幢大廈，在十字路口。鑽出車子，我們走進電梯；他按了「十二」。

電梯逕往上升，電梯內的風扇在微微作响。他緊握着我的手，我將眼眫垂下，見到他身上穿着的藍色jeans。

70年代香港的士的計費錶

================ P174================

我將眼睛向上移，立即見到他的眫子；他笑了。

「為什麼看着我？」他問。

「不為什麼。」

「希望我吻妳？」

「當然不。」我回答着；似乎很真實，但那是說謊。

我們發覺電梯已經停着，他推開了電梯的厚門踏出去。——

我無聲地跟在他後面，直至他搜出鎖鑰打開了他的大門。

我呆看着，忽然不想進去了。他望着我，我搖頭。

「妳怕我？」他皺一皺他那漂亮的雙眉。

「不。」

踏進他的家，我有些驚異——玻璃吊燈的閃耀下是寬大而又宏麗的深灰色客廳。淡黃色梳發置在中央，左面是淺色素的壁上酒吧，右面是一幅落地的長幔，餐桌上安置着白色的英國玫瑰。

他過去扭開了電視，又扭亮了壁燈。我在柔軟的梳發上坐下，見他按熄了廳內的吊燈。

「你幹嗎？」我覺得有一點驚惶。

「妳不是要看電視嗎？」他走近酒吧，我聽見他調酒的聲音。

「你究竟每個月有多少入息？」我好奇於他的奢華。       

================ P175================

「別人以為我有一千元，」他在我身後說：「實在祗有四百元。』

我望了整間房子一眼。「那末，你一定欠了許多債項。」

他笑了起來。「我爸爸有錢。」

我回過頭去看他，祗見他抓了兩杯酒從酒吧走來。他無聲地將酒杯交了給我。

「我不會飲酒。」我抬起眼睛看他，見到他長睫毛襯托着的眸子，那眸子在亮着一陣莫名的光芒。

「我調的是Babycham*，」他搖一搖杯子，酒杯內的酒不斷地晃着。「喝了妳會臉紅，但却不會醉。」

「我怎能相信你？」

「先相信妳自己。」

我接過了杯子，他在我身畔坐下。我的心盪了一下，身旁彷彿增加了一層暖流。他將身子挨近了我，他的眼睛在向我襲擊了。我聞到一陣輕淺的酒味，我轉頭見到他正溫柔地親着我臉旁的長髮。我有一點怕，却不顯露出來。

「你不是在看電視嗎？」我將眼睛故意停留在電視銀幕上。

「妳是嗎？」他反問我。

「是的。」我心裏怔了一怔。

「妳心裹不是。」

Babycham香檳酒

================ P176================

我想站起來，却發覺他拉着我。我看他，他將他的頭靠在我的肩頭上，我嗅到一陣奇異的髮香。

「露露——」他驀地低聲問：「告訴我，為什麼要愛我？」

「我並沒有告訴過你我愛你。」我的心像在懸崖邊顫抖，我不得不喝一口酒。立即一陣炙辣的液體湧向我的咽喉，我忙喘了一下。

「你否認了？」他瞇一瞇眼，「但是我知道。」                     

「你想錯了，你是笨豬。」我笑着。

「妳不愛我怎會上台來吻我的額？」

「別忘記我是跟人打賭的，」我擺一擺頭，「我不是那種胆小如鼠的人……」

我祗講了一半，但尼閃電似地反撲過來，用他那粗壯的臂膀牢壓着我；我倒在梳發上，杯子裏的酒洒了一地。

「但尼！——」我尖叫着。

「假如你愛我，妳便不會拒絕，」我聽見他迷人的由喉頭發出的低沉聲音：「——我現在吻妳。」

我看見他的兩片熱情的雙唇漸漸湊近，我想拒絕，但我本能地靜止了。

我接受了他的吻。我迷惘、迷醉，我覺得我昏迷了……

當他的嘴離開我的唇時，他在我耳畔低喃着：「妳是愛着我，妳是愛着我，妳是的……」

「是的，我是的……」我低聲應着：「你覺得驕傲？」

================ P177================

「似乎覺得，」他的唇不斷地在我脖子上搜索，我身上一陣麻痺。

我倐那間不再在乎一切了；在他和暖的懷抱中我滿足了一切。

「脫掉妳的外套。」我僅能聽到他的聲浪。

「為什麼？」

「我要妳留下。」他含糊地說：「今晚留下。」

「什麼？」我驀地着驚地猛跳起來，睜大着我的眼，「但尼，你說什麼？」

他用力地按着我，將他那粗壯的軀體緊壓着我，他說：「妳知道我要妳做什麼，妳一定知道。」

「不，不！」我驟然驚惶，用手奮命地推開了他，他睜着他那兩顆滾圓的瞳子。

我突地感覺我在驚慌；我從他臂彎掙扎起來，退向一角。他有意想向我撲來的動態——但我已迅速地脫下了我的高跟鞋。

我將鞋跟指向他，他忽然愕着。

「別過來，但尼……別過來。」我抖着聲音。

「妳這是什麼意思？」他詫異而又緩慢地問。

「我愛你，但尼，但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斷地說：「我不是那種人，不是那種人……」

他楞楞地盯住我看，最後他搖了一搖頭。我的身子在猛烈地抖動，我索縮着，然後我流下了淚。

他退回去，頹然地倒在梳發上，又用雙手掩着臉。室內沉默着，祗有電視機傳出的聲浪。

我不知道他傷了我，還是我傷了他？但我知道我所做的是對的。

================ P178================

「我要走了。」我告訴他，我的話沒有令他引起絲毫的反應，他沒有响，也沒有移動。

我穿上我的鞋，走到他身邊。我想叫他，想央求他原諒；然而我祇在他身旁拾起了我的手袋。

================ P179================

4.

但尼一直沒有打電話來，雖然我在等着。

我不知道他將我看作什麼，我想也許他已在恨我了，然而奇怪地，我沒有恨他。

洛生來了兩次，一次約我吃晚飯，一次買了票看戲：但我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於是推却了。他一定很失望，不過我並不

在乎。

情人節的黃昏，有客人來訪，我開了大門，是洛生的妹妹。

「露絲！」我招呼她進屋，「進來坐。」

「不，妳快去換衣服，」她捧了兩大隻印着牛奶公司標誌*的大袋站在門外叫：「到我家吃晚飯去，哥哥的車子泊在路邊等。」

牛奶公司的標誌

「吃什麼飯？」我奇怪地問。

「別多問，到車子裏來再說。」

我胡亂套了件衣服出門，祇見洛生坐在那架意大利的小型房車*裏面發呆，車後還堆了許多食物。

露絲推我進車，車子立即開了。我看看洛生，他見了我似乎很高興。

「你們搞什麼鬼？」我問。

「爸媽今晚都出去，佣人又請假，家裏沒飯吃，祗得自己弄來吃，」露絲告訴我：「哥哥知道妳在學校家政課第一，特地開車來請妳。」

意大利的FIAT“快意”小汽車

================ P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