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憶中的生與死                                                       星島日報                   201710

 
 
 
相信一般人童年時對生與死的概念都會很模糊。我記憶中最初接觸「死亡」是聽到出殯時奏的「喪樂」﹐小時候我們稱在喪禮吹奏哀樂的樂師為「D打佬」﹐該是一種早巳遭時代淘汰的行業﹐現時殯儀館大都播放預先錄好的喪樂﹐不同風格﹐中西兼備﹐無需請人現場吹奏了。
 
 
我唸小學時一直都有接拍電影﹐有一部刻劃漁民生活的《風雨歸舟》是李麗華和丈夫嚴俊主演﹐要去長洲實地取景﹐並在島上住上十天八天﹐李麗華逝世後我曾寫過一篇短文談到這逸事﹐但文中我沒有提及一天早上還未開工﹐旅館樓下傳出聽來十分淒厲的樂聲﹐原來一戶人家出殯﹐除了抬棺木﹐眾親朋戚友隨行﹐還有整隊「D打佬」沿途用大小喇叭吹奏一些莊詳得來又似哀嚎的樂曲﹐通常這些「D打佬」的奏樂水準參差﹐吹打出來的樂聲音律皆不準﹐不止刺耳﹐更添多一份詭異的恐怖感﹐我記得當時感覺一陣寒意﹐嚇到狂哭﹐停不了﹐李麗華他們還笑我怎麼那麼細膽。
 
在長洲一間茶樓取景
 
我小學六年間都是住在紅磡土瓜灣一帶﹐其中較長一段時間住在馬頭圍道﹐從窗口望出去經常會見到這類治喪出殯在行車線巡行﹐其實那年代幾間「紅磡大酒店」仍未落成﹐那麼如此大陣仗的送殯行列究竟送到去何處呢?
 
 
應該是去「永別亭」吧。
 
一個多決絕的命名!它位置大約在現時理工大學附近﹐一棟設計簡約的平房﹐三面都是落地長窗﹐很通透﹐看到裏面空空如也,至少可容納二三十人﹐我不清楚永別亭的實際用途﹐估計是個中途站,送殯行列抵達永別亭之後﹐普通親友行完告別禮就在此解散﹐工作人員(挽花圈的及D打佬等人)亦可收工﹐剩下的至親再轉成車輛前往墳場安葬棺木。
 
紅磡永別亭
 
這些送殯隊伍大都浩浩蕩蕩﹐除了主角棺材﹐以及披麻戴孝﹐有時哭到呼天搶地的家屬﹐親友致送的花圈通通都展示在隊列﹐以前的花圈比現時在殯儀館見到的大很多﹐小時候有一種腳搭三輪車,車前嵌置了一個方形大鐵箱﹐一般用作運送貨物﹐但在送殯巡行時﹐這些三輪車租用來擺放花圈﹐車前的鐵箱裝上支架把花圈撑起﹐一輛車一個花圈﹐加上一大隊D打佬﹐樂聲、哭聲震天。場面十分壯觀﹐每次送殯隊伍行經我家樓下﹐我依然感到一陣陰森氣氛。
 
紅色那輛腳踏車就是送殯儀仗隊中掛上花牌的交通工具
 
可能隨着路面交通日益繁忙﹐到了唸小五小六時已不再見到這種巡遊﹐再聽不到令我恐慌的深沉哀樂了﹐這些畫面和聲音已屬於一個消失了的年代﹐大部份讀者恐怕只能憑第三者的文字描述自行想像了。
 
 
而我童年記憶中的的「生」何嘗又不是隨風而逝。
 
我是在深水埗寶血醫院出世的﹐算是奢侈﹐可能是第一胎的緣故所以特別重視吧﹐擺滿月酒也講究﹐我父親很西化﹐與別不同在半島酒店設茶會﹐聽聞老一輩的親朋抱怨在宴會廳內連談話都要悄悄聲﹐母親憶述一個姨婆說不如花多些錢擺幾圍酒更好﹐可見其實消費也高不過擺酒席﹐可能當年社會風氣並不怎樣洋化﹐半島酒店的收費算是超值了,是當年的 best kept secret吧。
 
三約街坊會右邊的建築就是一間留產所
 
到了二弟小宙三弟梓峰﹐他們都是在收費較廉的「留產所」出生﹐小宙的滿月酒設在位於佐敦道白加士街吳松街附近的蘇杭菜館天香樓﹐早年天香樓只是一間中下價的外省館子﹐不似後來搬到柯士甸路後被電影圈人追捧到那麼昂貴﹐父親當時任職航空公司﹐有不少外籍上司﹐請他們上一間裝飾得古色古香的菜館﹐那種異國風情或許能遮蓋了菜館煙熏、「褸丘」的環境﹐即使「無米之炊」﹐父親還是費心思量儘量辦得體面些。
 
 
到了梓峰滿月﹐家境已較寬裕﹐今次在彌敦道裕華國貨隔了一條南京街的金漢酒樓夜總會﹐不是包全廳﹐只在夜總會那層一角宴開幾席﹐我記得現場有樂隊演奏﹐剛過了十歲不久的我還拉住黎海寧到舞池學成年人跳當時流行的扭腰舞﹐那是一九六二年。幾次擺的滿月酒我想多少都間接反映到香港社會、經濟的變遷。
 
上文提到的留產所﹐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很普遍﹐當時相信仍有「接生婆」行業﹐窮等人家很多都會找接生婆來家中助產﹐即使家境較好的亦未必負擔得起入住正規醫院﹐「留產所」正就是一種較次等專為生育而設的小型醫院﹐小宙出生那間留產所我已無印象﹐梓峰出生那間仍清楚記得離家不遠﹐在現時寶馬車行斜對面一座大廈的二樓內﹐可能打通了兩三個單位吧﹐一間小醫院的基本設施怎都具備的﹐連床都是醫院見到的那類可升降的病床。據母親說這些留產所不再是交由「接生婆」來接生﹐模式運作和現時的私家醫院相約﹐每個入住孕婦可找一向跟進的醫生來接生﹐以前的人較多生育﹐這類流產所除了較經濟﹐也減輕正規醫院的負荷。梓峰在八月四號出生﹐瑪麗蓮夢露在八月五號服用過量安眠藥逝世﹐她逝世的報章頭條﹐我記得是我探望母親和新弟弟時在留產所率先讀到的。
 
 
間中有聽母親提到她一向看一位名鍾愛理遜的婦科醫生﹐最初我以為像林鄭月娥、李曾超群類似的有夫之婦名字﹐後來得悉他是英國人﹐又以為她英文名是 Joan Alison ﹐寫這篇文時上網翻查資料才知道她原名是Alison Mary Spencer Bell ﹐將Bell意譯成「鐘」的諧音「鍾」確有趣也具心思﹐在網上又發現她識講流利廣東話﹐在六十年代成為市政局首位民選女議員﹐更曾任公民協會的黨魁﹐到了二年她的名字及醫務所地址仍然列在全港執業醫生名單頁內!似乎是一個頗富傳奇性的本地外籍人士﹐可惜記載有關她的資料基本上很少。
 
鍾愛理遜和留產所也都是消失了的人和物了﹐他們完成了各自的歷史任務﹐已屬香港歷史掌故一部份。在此盡我所知點滴他們,就當是自己對香港風物作的一點紀錄及交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