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的尊嚴：聽劉心武講賈迎春 2016 年 10 月 號 外
前一段日子每天做平甩功時必看影碟減悶，當中重溫了劉心武考證《紅樓夢》書中主要人物的一系列講座，其中一集有提賈迎春。想不到他對這個十二正釵中光芒算黯淡的「配角」有他獨特的體會，令我很感動，一直都想分享我這份感覺。最近我在網上竟然找到這講座系列的文字檔，細讀之下發覺無論我怎樣用心寫都無法比得上原作（講）者本身文字的精準，更難完整貼切表達其神髓，所以請原諒我索性引用劉心武的原文，希望大家讀完後和我一樣有所頓悟。
以前讀《紅樓夢》從沒怎樣理會賈寶玉的堂姐迎春這個人物，驟眼看來她確是個乏善足陳，平凡平淡，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色，只知根據考證在後八十回她的命運很淒慘，娘家安排她嫁給「山中狼」，受盡苦楚，最終悲劇收場結束她短暫的人生，但劉心武從書中字裡行間找出曹雪芹塑做這個平凡人物時依然毋忘同理心和人文精神。
且看劉心武看曹雪芹如何從情節、細緻場景顯示迎春的性格：
「小說裡面關於迎春的細節不是很多，但是我覺得有兩處特別值得注意。哪兩處？第一處，是第三十七回大觀園的公子小姐組織了一個『海棠詩社』，賈迎春作了一首詩，她作的詩是這樣的：『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迎春詩寫得不是很好，從她的詩裡面卻體現了她的性格；她是一個脆弱的生命，我們可以看出她的生活理想十分單純，她只要求踏踏實實、安安靜靜地過日子，能『暢神思』就非常滿足了。結詩社的時候，其他的人，包括林黛玉、賈寶玉都知道她不大會作詩，可是都不表現出來，就恭維她，說迎春姐姐真不錯，咱們結詩社，推舉你為副社長吧，給她一頂高帽子。她作為副社長，負責什麼呢？負責限韻。這個情節曹雪芹的設計是很精妙的，他寫這個賈迎春用什麼辦法來限韻呢？賈迎春她一生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她把一切都交給隨機性，交給或然性，因此小說這兒寫的賈迎春的主意，就是說『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鏈鬮公道』…… 曹雪芹這樣寫，就是要突出賈迎春的性格特點，那就是她懦弱到把一切交付給『抓鬮』式的偶然性、或然率，碰上什麼算什麼，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人生命運。」
87 年電視劇〈紅樓夢〉的海棠詩社場面
然後劉心武道出了最令我嗟嘆，他對迎春的入微觀察：
「第三十八回就是秋天到菊花開了，於是就是吃螃蟹詠菊花，大家在大家準備去作菊花詩的時候就有一段文字描寫，描寫不同的人，不同的肢體語言，不同的生命狀態。他是這麼寫的，這段文字很重要，他說林黛玉怎麼樣呢？黛玉是『令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杆坐著，拿著釣竿釣魚。』…… 這是一個美女圖很優美。
那麼薛寶釵在幹什麼呢？寶釵『手裡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恰了桂蕊，擲向水面，引的遊魚浮上來唼喋。』…… 就是薛寶釵也很有情趣。
那麼湘雲呢？因為當時那個螃蟹宴名義上上湘雲做東，所以她得張羅，所以他寫的很簡單，就是湘雲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就去張羅了。那麼有幾個人是合在一起寫，就是惜春李紈和探春；探春、李紈、惜春通常都和迎春合在一起寫。小時候往往是只給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她們大特寫，而這些人給一個中景、遠景就算了。那麼這一次對探春、李紈、惜春也是只給了一個中景，一個合起來的鏡頭，說她們在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
然後就出現了驚心動魄的一個句子，很多讀者都把它忽略道了，曹雪芹為他筆下的賈迎春奉獻了一個大特寫，單為她寫了一句叫做『迎春却獨在花陰下，拿著個針兒穿茉莉花。』
在宇宙天地間，在那個秋日，在那樣的一個空間裡面有一個柔弱的女子，她與世無爭，她對生活沒有更多的要求，她沒有競爭力，在大觀園詩社裡她那兒有什麼競爭力啊？才女如雲啊。迎春就是這樣一個相對在社會上來說的話是強勢階層當中一個弱勢成員。但是在那一刻，在那個秋日她在花陰下，她拿一根花針，她默默地在穿著茉莉花 ……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一個仕女圖，我們讀《紅樓夢》往往只記得『寶釵撲蝶』、『黛玉葬花』、『湘雲醉臥』，那麼現在我建議你要補充上這樣一個很重要的畫面，叫做『迎春穿花』。
2012 年電視劇〈紅樓夢〉的海棠詩社場面
她獨在花陰下，用花針穿茉莉花，體現她一個小小脆弱的生命在宇宙天地間，在那個短暫的時間裡面，她的全部的生存的尊嚴，她生命的快樂。所以曹雪芹的《紅樓夢》要精讀，我為什麼主張文本細讀呢？讀到有的地方的時候你眼裡浮出淚水應該是一種自然現象，就有一個白領麗人她來跟我討論《紅樓夢》，經過點撥她就說她說你把這一句告訴我太重要了，原來我讀來讀去從來這一句就一過沒有注意過。現在我就想到在這樣一個競爭性這麼強的社會裡面，我們還是應該保持一顆柔弱的心，我們應該同來為那些競爭力差，在社會上生存相對來說比較艱難的弱者，為他們同來一哭，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也很感動，我覺得讀《紅樓夢》讀到這個份上真的是讀出味來了，應該這樣來讀 ……
所以，你看，讀《紅樓夢》，也能令我們聯繫到自己生命所置身的時空，浮想聯翩，心靈昇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