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 村上春樹 (2) 譯：湯禎兆 1992 年 8 月 號 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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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男如在漆黑陰闇中的冰山般孤獨。
就這樣我真心愛上了這樣的冰男。冰男沒有過去沒有將來，只有這個現在愛着我；我也沒有過去沒有將來，僅愛着這個現在的冰男。我想這確是很美好的事。於是我們開始商量結婚。剛滿二十歲的我，冰男是我第一個認真愛上的人。愛上冰男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有甚麼意思，那時候的我完全不可想像。假如不是冰男，我想也是如以往般甚麼也一無所知吧，我想。
母親和姊姊都強烈反對我和冰男的婚事。妳要結婚的話還是太年輕了，大概連男方是否有正當來歷仍未弄清吧。他何時生於哪處大概更糊裏糊塗罷了，和這樣的人結婚，即使和親戚也說不出口。而且妳呀，妳的丈夫冰男呀，如果他一下子溶掉了怎樣算好呢，她們這樣說。妳看來還是不太明白結婚這回事需要認真的責任。像冰男這樣的人，果真能負起丈夫的責任嗎？
然而這些乃瞎擔心，冰男並非冰造成的，他不過如冰般體溫較低。即使四周暖和一點，他也不會就此溶掉。只不過他的冷和冰相似，而肉體卻和冰不同。他確實如冰般寒冷，但與完全奪去他人體溫的那種冰冷終究不同。
我們結了婚。誰也沒有來祝賀的結婚。朋友好，雙親好，姊妹好，沒有人對我們的結合感到高興。連婚禮儀式也沒有，戶籍也進不了，冰男一直也沒有戶籍，我們只是兩個人，自己決定結了婚罷了。我們買了一個小蛋糕，一起吃了。這就是我們簡單的結婚儀式。我們租了一個小單位，冰男為了生計在一所保藏牛肉的冷凍倉庫工作。不管怎樣說冰男都是十分耐寒，怎樣工作也不會感到疲倦。又不用吃甚麼東西，所以僱主非常滿意他。和其他人相比，僱主給冰男很不錯的報酬。我們沒有受甚麼人騷擾，也沒有去騷擾任何人，只不過兩個人寂靜安寧地過着幸福的生活。
每次冰男抱着我的時候，我總覺得在某處一定有一冰塊平靜安然地存在着。冰男應該知道冰塊存在的場所。很硬，沒有較它更硬的冰塊。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冰塊，然而它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把這塊冰的記憶帶到這個世界來。起初我每次被冰男抱著的時候總感到不知所措。然而過些日子，我也慢慢習慣適應下來。而我連被冰男抱着這回事也愛上了，他一如以往從不談自己的任何事。我也沒有問他。我們在暗黑陰闇中互相擁抱，沉默地共同擁有那塊巨大的冰。那樣的冰塊能把世界數億年來的一切過去，如其本貌清潔整齊地關閉在內。
我們的婚姻生活好像會有問題，但終究又沒有甚麼問題。我們深愛對方，甚麼騷擾的東西也沒有。周圍的人對冰男的存在，實在難以接受。儘管如此，過了好一段時間，他們也慢慢開始和冰男說一點話。雖然說是冰男，但其實和普通人並沒有太大的分別，他們變得這樣說。不過我知道他們心底裏，一定仍不可接受冰男。和他結婚的我，也始終不被接受。我們和他們乃不同種類的人，無論經過多少時間，這道鴻溝也不會填補到的。
我們之間怎樣也生不出孩子來，或許人與冰男的遺傳因子不知為何難以結合也說不定。不管怎樣，反正因為沒有孩子的緣故，不久我就無法應付所有的時間。每天早晨我，敏捷地打理好家務後，再沒有甚麼事情可做。可以和我聊天，一起出外去哪裏哪裏的朋友又沒有。附近來往的相交也沒有。我的母親和姊姊，都因我和冰男的婚姻而滿腹是氣，甚至拒絕和我聯絡交談。她們認為我的事乃一家之恥云云。我連可以打電話聊天的朋友都沒有，冰男在倉庫工作的時候，我一直一個人在家裏，看看書、聽聽音樂，我是喜歡在家多於出外的那種人，不會因一個人無聊而苦惱難以忍受。在重重複複的日子中，我總覺得反射出自己自身反反覆覆的影子。
於是某天我向丈夫提議，不如我們去哪裏旅行散散心，好嗎？旅行？冰男說。他瞇縫着眼看我。為了甚麼要去旅行？妳和我一起在這裏生活得不幸福嗎？
不是不是，我說。我很幸福。我們之間甚麼問題也沒有。不過呢，我有點悶。想去遠一點的地方，看着沒有看過的東西，吸一口沒有吸過的空氣，明白嗎？而且我們也沒有渡蜜月旅行。我們有足夠的儲蓄、有薪假期不是也有充份裕餘嗎？正是可以悠閒地無拘無束去旅行的時候。
冰男嘆了長長如凍結了的一口氣，呼出的氣息在空中發出冰結晶似的聲音。他放在膝上覆蓋了霜的長手指交叉起來。這樣呀，如果妳這樣想去旅行，我也沒有甚麼異議。只要妳開心幸福，我做甚麼也可以，去哪裏好呢？倉庫的工作，我想只要想休息放假，大概也沒有甚麼問題，然而妳究竟想去哪兒呢？
我說去南極好不好。我選南極是想冰男會對寒冷的地方較有興趣。而說實話，我很久以前已經想去一次南極，想看南極光，想看企鵝。我想象自己穿上有兜帽的毛衣外套，在南極光的照射下和企鵝羣遊戲的景象。
我這樣說，我的丈夫冰男一直望著我的眼，連眼也不眨地盯緊。那就如尖銳的冰柱，穿過我的眼睛而在後腦中突出來般。他長時間不發一言，入神地想著甚麼，不久一閃一閃地回答好吧。好吧，如果妳那麼想去南極為何不去呢？去那裏真的好嗎？我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我想兩週後便可拿到長假。這段時間內應該可以做好旅行的準備，去那裏妳真的不介意嗎？
作者村上春樹
然而我立即也回答不出來。冰男那種銳利的如冰柱的視線，令我的頭腦冷凍得麻痺了。
未完……代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