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isma: 我不再恥於承認自己最喜歡卡繆 —— 丘世文         1981 6        號 外

 

 

 

卡繆是最具魅力的作家﹐我從來只聽聞過一次有人不喜歡他﹐為因他筆下的異鄉人在母親的喪禮中無動於衷﹐不仁不孝﹐禽獸不如。除此之外﹐大凡看過卡繆的人﹐都禁不住愛上了他那種既冷漠而又熱誠的個性。

 
大概在中四下學期的那一年﹐我無端邂逅到卡繆﹕當時是一知半解﹐看完了企鵝叢書翻譯本竟以為卡繆是英國人﹐連他的名字 Albert Camus 也用英文發音拼了。先是因為抽煙影響健康問題與父親吵了一頓﹐走回房裡隨手拿起哥哥架上的一本小說﹐倒頭躺在床上﹐一口氣就把那原來是「異鄉人」看完。那是我第一本真正有興趣看完的英文課外書籍﹐(先前一本看不完的是 Lady Chatterley's Lover)﹐看後起床來﹐我的性情就開始大變了。我不再與父親爭取言辭上的勝利﹐無論父親引用甚麼鄉間智慧分析事情﹐我只在旁木無表情心裡暗暗偷笑。除了有一次﹐他無故譴責我星期天拒絕到茶樓去是新潮作風﹐存在主義者的所為﹐我是一時氣憤得暴跳如雷﹐踢了家裏養的花貓一腳了事。
 
 
激發我學習法文看卡繆原著的﹐是「英國書店」的女售貨員。(當時樂道辰衝附近﹐前新聲戲院對面還有 The British Bookshopthe nostalgia is coming back) 中五接近會考有一天﹐我雄心勃勃地打算多買幾本卡繆的作品﹐走進書店裏﹐以英文發音讀著卡繆的名字問那售貨員。
 
「請問有沒有 Albert Camus The Rebel﹖」
 
售貨員裝出聽不懂的樣子﹐要我重覆錯誤幾遍﹐才恍然大悟似的糾正我的發音*﹐從架上抽出書本來給我。
 
我紅著臉走出書店來﹐路上毅然決心要學習法文。當時的意思即是﹕有天有機會有錢的話﹐我一定會。碍於會考在即﹐三分鐘後我想學習法文的主意就煙消雲散過來。
 
「叛徒」沒有幫助我甚麼﹐只幫助我經得起會考成績平平無奇﹐不能繼續攻讀理科。反叛之下而讀上了文科﹐無端得到了充份的時間把應有盡有的英譯卡繆作品都看了。
 
那是我對卡繆狂熱的日子。
 
 
踏進港大之後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起先令我驚奇的是講師和教授每當遇上了卡繆的名字﹐都有著同樣避而不想討論的表現。未幾我才發現到原來在所謂先導先統的學術圈裏﹐卡繆已不是時尚﹐而慣常對卡繆的反應該是﹕
 
「卡繆﹖不錯﹐他是很受年青人歡迎的作家﹗」
 
「卡繆在大戰時很具影響力﹐但我始終是喜歡 Proust﹐如果真的要我選擇一個近代法國作家的話。」
 
「研究卡繆的畢業論文足夠充斥一所國立圖書館。」
 
更痛苦的事情是﹐同學言談間﹐每當我提起自己喜歡卡繆﹐別人總以一種把我分門別類的眼光望著我﹐好像瞬息間已洞悉我的一切文學修養和深度似的﹐而隨之而來的按語往往總是﹕
 
Camus is good, but I like Joyce's Ulysses.
 
「睇你個樣都知你係鐘意卡繆啦﹗」
 
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時候﹐我不敢再提起自己喜歡卡繆。而自從法國回來後﹐我更是倍份敏感地﹐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我還喜歡一讀再讀卡繆的著作﹐而且還是百看不厭。幾近十年來﹐看卡繆的心情對我而言就幾乎像暗裡偷歡。
 
直至到月前號外編輯部各人要自選一位最有吸引力、曾經真正影響過目己﹐而不失為一代偶像的人﹐起初我還是絕口不敢提卡繆。我曾經想過寫 Andre MalrauxArthur KoestlerKafkaDostoevskyMarquis De Sade﹐但對我而言﹐說喜歡任何其一而不說卡繆總顯得有點造作。我曾經撒謊﹐退而求其次說 John Fowles、或者是 Hesse﹐甚至是 Hamsun
 
結果﹐我還是坦白承認自己最喜歡的作家是卡繆。
 
 
別的作者﹐你可能牢記他精警名句一二段﹐但我從來記不起卡繆甚麼語錄來。卡繆的獨有魅力在於能要你卒讀﹐甚至要開始學作法文欣賞他文體的清新簡潔﹐真摯熱誠。
 
要坦白承認你喜歡一個人﹐在現代竟是這麼困難的事。彷彿﹐一剎那間﹐你已自暴其短﹐失起了所有的神秘和深度。
 
不是卡繆的話﹐我不願意作出如比巨大的犧牲。
 
*小宇後按:想不到以前書店店員竟有如此高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