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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那因為我沒有開唱機﹐我去將唱片放上去﹐」他站起來說。

 

「不﹐不?洛力﹐」我立即說﹕「不要去﹐坐在這兒﹐不要離開我。」

 

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很詫異地看著我。他拉起我的手緊握著﹐然後他俯頭吻著我的手背。

 

「妳為什麼在抖?」他問我。

 

「我 …… 我不知道﹐」我顫動著說﹕「也許冷﹐也許 …… 害怕。」

 

「蒙妮坦﹐妳不能沒有我﹐妳不能離開我﹐難道妳不知道?」他抓緊我的手﹐急速地說﹕「妳也知道我不能離開妳﹐那麼為什麼卻捨我而去?」

 

「洛力﹐不 ……」

 

他強烈地將我一拉﹐他瘋狂地吻著我的唇。我被他吻了許久﹐我推開他﹐掙扎開去。

 

「蒙妮坦﹐不要再煩惱﹐我愛妳﹐跟我結婚﹐蒙妮坦!」他說得堅決而又斷然﹐我驟地呆了。

 

「你在說什麼?」我怔怔地問。

 

「我要娶妳﹐我一定要跟妳結婚﹐」他咬一咬唇﹐立即說﹕「明天我立即寫信告訴父母﹐我們有錢﹐可一以永遠住在一起﹐可以永遠地在一起生活。蒙妮坦﹐妳想想當妳穿著白色婚紗﹐從教堂走出來的情況!妳挽著我的手﹐親友們在旁邊洒著鮮花 ……」

 

他的聲音漸漸地低沉﹐漸漸地緩慢﹐最後他靜止了﹐他的眸子停留在我的臉上沒有再移動過一下。

 

「吃飯吧﹐不要再夢想了。」我冷靜地說﹐他退後身去﹐失望地凝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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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十年年代流行的45轉唱片 (Singles) ,唱片每面只播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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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不愛我?」很久﹐他問。

 

我沒有回答﹐我轉過臉去﹐避開了他的眼光。

 

「是的﹐妳不愛我﹐妳從來沒有說過愛我﹐」他像在突然之間清醒起來﹐他諷刺地微笑著﹐「妳從來沒有對我講過﹐我為什麼要這樣以為?」

 

「洛力﹐」我低聲說﹕「我承認我喜歡跟你在一起﹐我承認我們有過快樂﹐但是洛力﹐那不是愛。」

 

「不是愛那是什麼?」他攤一攤手﹐激厲地反問﹕「妳不是關心過我?妳不是需要過我?妳不是讓我吻過?妳不愛我﹐那麼﹐我去賭錢妳又為什麼要阻攔我?」

 

「我對你正如對我的弟弟!」我驀然狂叫起來﹐他的聲音在一霎那間止住﹐祗有我的聲音在客廳內迴轉。

 

他的臉在漸漸地冷卻﹐他蒼白地站在我面前﹐我們彼此都怔呆住了。

 

我發覺我的話說得太絕情﹐然而我收不回來。我緩緩的站起來去拉他的手﹐他用力地將我的手揮開﹐他的瞳孔透露著憤怒的神色﹐那令我懼然。

 

「我恨妳!我恨你!」他叫了兩聲﹐猛然轉身走進他的臥室﹐「砰」地關上房門。

 

我像失去了主宰﹐我頹喪地在椅上坐下﹐我用手掩著臉。我在回憶著一切 —— 我曾需要過他﹐關心過他﹔尤其那天爬山時他離我而去的那一刻﹐我當時是多麼地需要他 —— 可是現在 ……

 

我的頭腦有一點混亂﹐我回憶起與他在夜總會跳舞的境況﹐回憶起湖邊的垂釣﹐回憶起他黑夜飛車進市區為我買玩具狗 —— 一切是那樣地清晰﹐那樣地令人難忘。

 

燭光仍然在餐桌上幌動﹐我站起來﹐失神地走上樓梯。我取出日記﹐寫下這一篇﹐這一篇日記是我在別墅中所寫的最後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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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X

 

我起得很早﹐那時洛力還在睡覺。我撥電話召了一輛街車﹐然後吩咐阿秀將我的箱子搬到花園去。

 

「小姐﹐妳不再回來了?」阿秀站在門邊有點不捨地問。

 

我搖一搖頭﹐在手袋中取出了兩張鈔票塞到阿秀手中﹐我說﹕「阿秀﹐謝謝妳這樣照顧我﹐這是給妳留著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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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發行的香港五元紙幣﹐一直沿用到70年代

 

 


「不﹐不﹐不﹐」阿秀急急將鈔票還給我﹐她搖著雙手說﹕「小姐﹐妳千萬不能這樣﹐我聽說妳的環境也不好﹐妳應該留著自己用。」

 

我詫異地問﹕「是誰告訴妳的?」

 

「那天那位太太來找妳時我聽到的﹐昨天洛力又要我替他束一朵絨花﹐說是妳父親已經 ……」阿秀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阿秀﹐把錢拿著﹐」我說﹕「我無論環境怎樣壞﹐也不會到這個地步。」

 

我硬要她收了錢﹐她祇能收了﹐卻紅著眼睛。

 

「妳可以進去了﹐阿秀﹐再見。」我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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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發行的香港一元硬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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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時少爺出來送妳?」

 

「不 ——」我搖搖頭﹐「我想靜靜在這兒站一會﹐車子快來了。」

 

阿秀看了我兩眼﹐轉身走進花園。我看著湖面的清水﹐我發覺自己留戀這個地方。我曾經滿懷心事地到這個地方來﹐我希望能藉著這兒去渾忘過去的一切﹐可是以後﹐我又要盡力去忘記現在。

 

汽車很快地來了﹐那是一輛郊外的士﹐司機替我搬上行李﹐我正想坐進車子﹐一隻手猛然地拖住了我。我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赫然看見身後的洛力。

 

他牢牢地拖著我的手﹐他的手上捧著那具他送給我的玩具狗。

 

「妳忘掉了這個。」他低聲說。

 

他將那隻狗放在我手上﹐我接著它﹐垂著眼睛。

 

「準備不說再見便走了?」他問我﹐「連最後一眼也不想見我?」

 

「我以為你不想見我。」我僵硬地回答。

 

「我 ……」他靜止一會﹐很輕地說:「我抱歉﹐—— 對於昨晚的事我很覺得不安。」

 

我抬起頭來﹐看見他情感錯綜的眼神。我點點頭﹐對他說:「我要走了﹐司機在等著。」

 

「以後能讓我見妳嗎?」他問我。

 

「我會來見你的。」我說。

 

「妳不告訴我妳的地址?」他追問著。

 

「我將會住到阿姨的家裡去﹐」我說﹕「我會打電話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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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祗不過是安慰的話﹐對嗎?」他傷感地說。

 

「我從來沒騙過你﹐是不是?」我笑一笑問他。

 

他點一點頭﹐卻沒有微笑。以前﹐當我笑的時候他總是跟著微笑的 —— 但這一次例外。

 

「答應我一件事情﹐洛力。」我叮囑著說:「別去賭錢。」

 

他點點頭。「我會好好的學結他。」

 

司機按了一下號﹐顯然地他在不耐煩了﹐我伸出手來跟洛力握一下。

 

他抓得很牢﹐像不願放開一樣。

 

「再見﹐洛力。」我說。

 

他仍握著我的手﹐他的眼睛牢注著我﹐他的睫毛抖動著﹐一顆眼淚迅速地滴下。

 

我看見他的淚﹐我珍惜它﹐但是它無形地消失了。洛力驟然放開我的手﹐飛快地轉身進園子﹐砰地掩上園子的門柵。

 

他一定在門柵內哭泣﹐我很清楚記得第一次來找房子時他邊走邊跳出來應門的形象 —— 然而現在 —— 是這樣的分離。

 

相見﹐分離;分離﹐相見﹐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 我感到厭倦﹐我再也忍受不了一切。

 

我坐進車子﹐車子漸漸地離別墅越去越遠﹐我不敢再回頭看那屋子一眼。我覺得身後的是一場夢﹐我祗是由一個夢進入了另一個夢中。

 

我抱著他送給我的玩具狗﹐我撫摸著它﹐這也許是唯一能回憶舊夢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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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又駛進市區﹐又回到我以前的家。儘管家門還是像以往的一樣﹐可是我覺得是那樣的生疏﹐我挽著箱子去按門上的鈴﹐我有那種鳥倦知返的感覺。

 

開門的是阿蓮﹐她接過我的行李﹐迎我進廳。我在客廳坐下﹐阿蓮替我去泡茶;我望了客廳一眼﹐一切還是像我離開的時候一樣﹐這兒的一切佈置都由我自己設計﹐但是我將會盡快地結束這兒的一切。

 

阿蓮替我倒了茶﹐然後搜出一張紙條﹐站在我身旁對我說:「小姐﹐這兒都是打過電話來的人名。」

 

「妳怎麼對他們說?」我問。

 

「說妳搬了﹐像妳吩咐我說的一樣。」阿蓮說:「要不要我把名字唸一遍?」

 

「好吧。」我點點頭﹐但是我立即又說:「不﹐不用唸了。」

 

「但是有一位 ……」阿蓮說﹕「有一位一定要我留下他的名字﹐因為他不相信妳搬走。」

 

「誰? ——」我奇怪地望著阿蓮。

 

「這個。」阿蓮將那張紙條遞給我﹐那許多人名上圈著一個紅圈﹐那名字是「范尼」。

 

「范尼 ——?」我仰頭不置信地看著阿蓮。

 

「是的﹐他連打了三天電話﹐不相信妳搬了﹐」阿蓮說﹕「第四天他要求我留下他的名字。」

 

「他沒有說什麼?」

 

「沒有。」阿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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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站起身來﹐我走近那張咖啡桌﹐咖啡桌玻璃下壓著的是很久以前旅行那天我為范尼偷拍下來的照片。

 

我坐在地毯上看著那些照片﹐那些甜蜜的日子又彷彿回到眼前。

 

他是絕對不會因為需要我而打電話給我﹐他為的是想還給我那筆錢 —— 我知道﹐我太明瞭他;他的自尊心比他的愛心要重上一千倍。

 

阿蓮替我做了很豐富的晚餐﹐她將晚餐端上桌來﹐不知道我正在暗示著她 —— 明天我將會辭掉她﹐我覺得不忍。

 

吃了飯我獨自站在露台上看夜景﹐這情形像很久以前一樣。

 

但是今晚與以往不同﹐我身邊沒有法蘭基﹐沒有范尼﹐也沒有以前常在身伴的一切朋友 ……

 

難道生命就是這樣消失在以往的光采中?我在懷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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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早上我很早地便溜下樓去﹐那時才早上九點。我沿著陽光下的樹蔭﹐向右邊的馬路緩緩地漫踱。

 

這是我回到市區來的第一個早晨。我沿著那條路直走﹐我又彷彿回到以前那無憂無慮的生活之中。

 

我還認得這條路﹐這條路曾印過我和范尼的腳印﹐我回憶起以前﹐在銀色的月光下﹐在紅色的夕陽裏﹐在紛紛的雨絲中 …… 我們曾並肩在這兒走路﹐在這兒談過話﹐也拉過手。

 

我們曾談及將來 —— 但是誰能料到「將來」竟是那樣地醜惡。

 

我留戀這兒﹐雖然很快地我將離開這個地方而搬到貝姨家去﹐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條幽靜的路。

 

徘徊著、思索著、回憶著 —— 我走近那塊有金色門牌的俱樂部。早上這兒一個人影也沒有﹐那黑色的鐵柵緊閉著﹐我停在門前﹐從鐵柵的縫隙中望向裏面的園子去。

 

平坦的綠色草地﹐那三顆長長的椰樹﹐還有椰樹下的露天酒吧 —— 那酒吧空著﹐整個園子內﹐靜寂無聲。

 

他在哪兒? —— 我問著自己。

 

我靠在門柵的旁邊﹐我失神了。

 

一陣腳步聲從裏面的斜路傳來﹐當我發覺時﹐那聲音已走得很近﹐我驚醒地回過身來急急走開﹐然而我聽見一個聲音驚喜地在我身後叫著﹕

 

「—— 蒙妮坦!」

 

我全身像觸電似地震動著﹐我不知道那是誰﹐我不敢回頭﹐祗向前直走。

 

「蒙妮坦!妳等一等!」那聲音在我的身後高叫著。

 

我不得不停下步來﹐我回頭向那人看一眼 —— 他已拉開鐵柵向我走來。

 

「歷堅!」我意外地叫著;我想起那睡在范尼那張睡床下層的同事。

 

「妳沒有聽見我叫妳?妳為什麼要走?」他邊走近來邊問。

 

「我 …… 我以為 ——」我尷尬地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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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以為我是范尼﹐是不是?」他笑一笑﹐忽然問我:「我不見妳很久﹐到哪兒去了?他們說妳已經搬了。」

 

「我在郊外﹐我真的要搬了。」我點點頭。

 

「妳怎麼這樣早?我正要去吃早餐﹐來!」他拉一拉我﹐爽直地說:「我們一起去﹐我請妳。」

 

我沒有拒絕﹐因為我沒有可以去的地方﹐而且現在﹐我也沒有一個朋友。我跟著他走﹐他帶我到一間附近的餐室﹐我抬頭看了那間餐室一眼﹐我的腳步呆滯了。

 

「這一間 ——?」我問。

 

「是的﹐很靜﹐妳不是跟范尼來過的?」他對我說。

 

他推門讓我進去﹐裏面祗有一個顧客﹐幾個侍者還在打掃地方。我在那張以前坐過的位置坐下﹐巡視著四周的一切 —— 淺黃的椅子﹐黑的牆壁﹐同以前一樣的侍者﹐一樣的電唱機。

 

「妳要吃些什麼?」歷堅的聲音驚醒了我。

 

「隨便﹐我早上吃不下東西。」我說。

 

「那麼要兩個早餐。」他吩咐侍者說。

 

我與他﹐相對坐著﹐發覺沒有什麼能說的話。他看看我﹐笑一笑;我看看他﹐也笑一笑 —— 這有如客套。

 

「好嗎?」他問我。

 

「我爸爸死了﹐也破了產。」我坦率地說﹕「我就要搬家﹐住到我阿姨的家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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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妳 ——」我看見他驚愕的神色。

 

「我會找一份工作﹐賺些錢。」我很鎮定的說:「像一個普通的窮人。」

 

他看了我好一會﹐低聲說:「妳的話令我想起一個人。」

 

「范尼?」我爽直問。

 

「唔。」他點點頭。

 

「替我問侯他。」我笑笑說。

 

「他已經離開俱樂部了﹐蒙妮坦﹐」他告訴我﹐「我不是曾經告訴過妳他要轉地方去工作?」

 

我怔怔地抬起頭來拖著聲音:「他 —— 走了?」

 

「離開了很久﹐」歷堅看著我﹐對我說:「他離開前曾想盡辦法找妳﹐但是妳失了縱。」

 

「他找我為什麼?」我問。

 

「不要裝傻﹐自然是為了妳的錢。」他很肯定地說。

 

「什麼錢?」我搖搖頭﹐裝作不懂地說:「我不明白你指的什麼錢。」

 

「妳給他那筆錢﹐妳難道忘記了?」他說:「雖然妳沒有指明是妳的錢﹐但傻瓜也會知道。他和我根本從來就沒有有錢的朋友。」

 

「現在我也不是有錢的朋友﹐」我說:「而且我比你們更差﹐至少你們還有一份工作 ……」

 

「蒙妮坦﹐我就是不明白妳﹐我也不明白范尼。」他忽然說﹕「當你們是朋友﹐我說一句 —— 你們兩個性格都太強、都太硬﹐而且你們都太顧忌自己的自尊心 —— 也許妳到現在還不知道妳和范尼不能在一起的原因﹐現在我告訴妳﹐妳們的弱點就在這一點﹐而妳們都沒有察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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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傾聽著﹐我睜著眼。我忽然發覺他很對﹐他是完完全全對的﹐如果當時﹐假如他肯屈就一點他的自尊﹐或他肯減輕一點他的自卑﹐也許我們現在仍然是朋友。

 

而我﹐如果當時不把自己當為一個「千金」﹐不把自己看得太高貴﹐假若我能把過去的我看成一個窮人﹐像現在一樣似地什麼都沒有的人 —— 也許我們仍然是朋友。

 

我呆了﹐我發現一切﹐這令我呆了。歷堅看著我的表情﹐有一點擔憂。

 

「假如我說錯話﹐希望妳能原諒。」他告訴我。

 

「沒有﹐你很對﹐我現在才發覺 ……」我搖搖頭﹐我又低聲說:「我發覺我們都錯了。」

 

「他現在已轉到一間新開的酒店去做了﹐自然﹐仍然做調酒的人。」歷堅說。

 

「在什麼酒店?」我急急問。

 

「妳一定要知道?」

 

我思索一下﹐我很快地搖搖頭。「不﹐我並不想知道。」

 

他牢牢地看著我﹐我笑著說:「我祗想知道他近來好不好。」

 

「薪酬比以前高﹐而且有可能升領班。」歷堅告訴我。

 

「他的家人呢?」

 

「他很少回家﹐住在宿舍裏﹐每個月回去一次﹐交家用。」

 

「那 —— 他應該很好了。」我感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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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妮坦﹐」他肯定地說:「妳仍在想念他。」

 

「替我問候他。」我祗能說。

 

我們吃了早餐﹐然後又喝了一杯咖啡。我看一看那架點唱機﹐然後我對歷堅說:「可不可以過去看看裏面有沒有那張 I Can't Stop Loving You?」

 

他站起來﹐走到點唱機前尋覓著﹐不久他回過頭來問:「是誰唱的?」

「Ray Charles。」我答。

 

他找了半天﹐然後回過來﹐在我面前坐下。他搖搖頭說:「找不到﹐唱片都換過了。」

 

「唱片換了﹐人也變了。」我自言自語地說:「讓我們走吧﹐歷堅。」

 

我們走出餐廳﹐歷堅問我以後的住址﹐我答應打電話給他﹐再告訴他﹐我們分了手﹐我獨自走回去。

 

阿蓮正在打掃客廳﹐她看見我回家﹐笑瞇瞇的﹐對我說:「小姐﹐今天我特別為妳﹐買了妳喜歡吃的菜 ……」

 

「阿蓮﹐」我搖搖頭﹐在梳發上坐下﹐我想一想﹐對她說﹕「阿蓮﹐我不能再用妳了。」

 

阿蓮睜著眼﹐一聲不晌地呆站著;我知道她一定不相信我竟會辭掉她﹐而我也不相信我竟會這樣地叫她走。

 

「為什麼?小姐? ……」她的聲音顯得很可憐﹐「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

 

「阿蓮﹐來﹐」我叫她在我身邊坐下﹐我對她說:「自從爸爸到美國去後﹐妳一直在我身旁﹐爸爸死了妳是知道的﹐但是妳不知道﹐我們已經破產了 —— 已經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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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y Char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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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蓮吃驚地望著我﹐神色嚴重地瞪著眼。

 

「這兒我很快地會搬出去﹐我要住到貝姨家去﹐然後找一份事情。」我說:「我會多給妳一份工錢﹐妳可以靠著它再尋一份工作。」

 

「小姐﹐那麼太太在美國 ……」阿蓮憂慮地問。

 

「媽媽還有一間服裝店﹐是她用私蓄和朋友合開的﹐生活總可以過得去。」我對阿蓮說:「阿蓮﹐我很抱歉﹐這樣辭掉妳﹐妳找到工作後﹐告訴我一個地址。」

 

「小姐﹐我跟了妳那許久﹐」阿蓮很傷感地含淚說:「我實在不想替別人打工﹐妳就是減我一些薪水也不要緊﹐讓我留在妳的身邊。」

 

我搖了搖頭。「妳一向是一個好的傭人﹐但是我自己也得寄住到貝姨家裏去﹐我也不知道明天我將會變成怎麼。」

 

「那麼這兒的一切 ——?」她看著客廳的周圍﹐不捨地問:「都不要了?」

 

「東西賣的賣﹐送的送﹐」我說:「房子是不能再租的了。」

 

「那麼﹐小姐﹐讓我再幫妳幾天﹐」她低聲說:「讓我把妳料理好再走。」

 

我點點頭﹐阿蓮揩著眼睛走到裡面去。我知道假如再要我找這樣好的傭人﹐我將永遠也找不到﹐我真的想哭。

 

晚上我跟貝姨通了一個電話﹐她很高興我搬了出來﹐後來她又談到我的傢俬。她說有一間她很熟悉的傢俬店﹐可以收買我的傢俬﹐價錢可能會公道﹐她說明天找人來看看。

 

我決定匆匆結束一切﹐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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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下午﹐傢俬店的人來﹐說是貝姨約來的。那個人裡裡外外的看了一遍﹐給我一個估價。

 

他說:「梳發一套一百塊、地毯一張一百七十塊、酒吧七十塊、冰箱二百五、吊燈四十塊﹐餐桌二十塊、油畫五張二十塊、睡床十五塊 ……」

 

我不能記得太多﹐但我記得原來的價值﹐有的是我親自買的﹐有的是媽媽留下的﹐它們原來的價值是﹕梳發七百五塊、地毯九百九十塊、酒吧二百塊、冰箱一千二百五、吊燈來自意大利值四百三十塊、餐桌一百四十塊、油畫其中一張已值五百塊、睡床一百五 —— 售出祇值十五塊。

 

那價錢相差得太遠﹐我真是哭笑不得﹐可是那一屋子東西﹐非賣不可﹐祗得忍著痛賣出。結果大大小小的東西﹐計算起來是二千五百塊。

 

我不能不賣﹐他們給我一張期票﹐說明天來搬東西;明天我將連床也沒有了 —— 於是我打了一個電話給貝姨﹐她說立即預備我的房間。

 

晚上我到隔壁去看梁太太﹐她是這兒的業主。

 

我還沒坐下﹐她已經問:「聽說妳要搬了﹐東西也賣了﹐對不對?」

 

我驚奇她消息的靈通﹐我點點頭。「是的﹐我是來談談房子的事情。」

 

「那很簡單﹐」她露出一臉庸俗的笑容說:「祗要妳付出下個月的租金就可以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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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我怔一怔﹐「梁太太﹐現在是月底﹐我的房子是付上期付租的﹐這個月不是已經給了租了嗎?」

 

「是的﹐」她點了點頭﹐「我講的是下個月的租金。」

 

「下個月?」我奇怪地問﹕「但是下個月我已搬了呀。」

 

「妳不知道﹐」她指一指我說﹕「妳當時租房子的時候我不是說:『如果退屋﹐要早一個月通知。』—— 妳忘記了?現在月底﹐妳說要退房﹐那妳不是應該多付一個月來賠償我的嗎?」

 

這豈不可笑?我向來不欠梁太太一個仙的租金﹐而且永遠是把租金先交的﹐從來不用她催一催﹐誰料到她竟會有這一著!

 

「梁太太﹐妳不是不知道﹐」我婉轉地說:「我這次搬出去也是因為環境的問題﹐不然的話我是不會退房子的 ……」

 

「我知道﹐我知道﹐」她一口截住說:「別的我不想多說﹐總之要搬屋就得多付一個月的租。」

 

她的話越說越無情﹐我「先禮後兵」﹐她拉破了臉﹐我也把臉沉了下來。

 

「要是我不付﹐又怎樣?」我瞥她一眼問。

 

「不付﹐就不得搬。」她說。

 

「好﹐我不搬。」我毅然說:「但是梁太太﹐我不搬﹐也不付租金﹐我要住三個月 —— 三個月不付租金。」

 

「什麼 ——?」梁太太的眼直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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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以為我好欺負﹐房東太太﹐」我冷冷一笑﹐「我也懂得這一套﹐去查查這兒的法律﹐要是我不走﹐妳也沒權趕我走﹐除非我欠了三個月以上的租錢﹐妳方有權。」

 

「妳!妳這是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好吧﹐我決定白住三個月。」我說著站起﹐頭也不回地回到隔壁。

 

我一點也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明天她使會投降。

 

 


X 月 X 日

果然﹐他們投降了。一早過來的是梁先生﹐他說他太太暴躁﹐要我原諒。他又說我住了這許多年數﹐他們很捨不得﹐因此﹐他也不想再多收一個月租了。

 

梁先生說來夠圓滑﹐自然﹐我知道昨晚他們一定連夜查過法律了。

 

他不再要錢﹐祇希望我早點搬走﹐可以讓他們早點把房子租出去。我說我會準時搬出﹐不用他們白白操心。

 

房子問題解決﹐傢俬也在下午搬去了。客廳裡空空洞洞的祗剩下我;我覺得很空虛﹐但我又覺得很好﹐這總是一個開始。

 

晚上﹐我去看了一看貝姨給我的房間﹐不大﹐但已經是很不錯﹐和貝姨談了整晚﹐都是家裡的瑣事。

 

 


X 月 X 日

 

決定要搬了﹐今天又賣了一點細細碎碎的東西﹐還有一些廚房裡的我拿給阿蓮﹐叫她送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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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化粧品衣服全都帶齊﹐其次是洛力送我的那隻玩具狗﹐范尼幾張照片我也放在衣箱內。

 

今天我發覺貝姨實在不是好人。理東西時我偶然發覺室內的窗幔都沒有拆下來﹐那些窗幔是我化很多錢安裝的﹐於是我打了個電話到傢俬公司﹐叫他們把它拆下來﹐如果他們要就讓給他們。

 

那個胖子跟我熟絡了﹐他說很喜歡那些布幔﹐他開了個價錢﹐要我完全讓給他。

 

我嫌他給得太少﹐他說:「我已經比那些傢俬多給了﹐妳知道這是我自己買的﹐不用經過介紹人的分賬。」

 

「介紹人?什麼介紹人?」我聽了一呆﹐忙問:「你跟誰分賬?」

 

「那位貝夫人介紹我來接洽這生意的﹐」他說:「介紹人自然要分一筆佣金。」

 

「什麼 ——」我頓時一楞﹐「貝姨她 —— 拿佣金的?」

 

「自然﹐所以我這生意並不好做。」他說﹕「怎麼樣?妳要搬屋﹐光留著帘子也沒有用。」

 

「好吧﹐好吧。」我點著頭﹐心裡亂成一團。

 

我一向知道貝姨勢利﹐卻想不到她連自己人也會吃上一份!我在想像搬到她家以後的境況。

 

然而一個人得適應環境﹐目前來說﹐我祗能先給她欺負一份了。

 

晚上整理了整晚東西﹐搞得精疲力盡。阿蓮今晚是最後一晚﹐明天她不再來上工了﹐我給了她貝姨的電話﹐要她有事打電話來。比起貝姨﹐阿蓮還要跟我親切得多。阿蓮是哭著走的﹐她走後﹐我一人坐在空洞的房子內回憶著過往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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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像一個夢﹐又像一個童話。我正如童話中的灰姑娘﹐夜午一過﹐立即從公主變成窮人。

 

我坐在箱子上寫這篇日記﹐今晚我睡地板﹐因為床已經搬了;有誰想到蒙妮坦會有今天?

 

明天我一早便叫車到貝姨家﹐過另一種生活。

 

 


X 月 X 日

 

早上﹐臉也沒有洗﹐便急急下樓叫了一輛車子。司機把我的衣箱搬上車子﹐我留下房子的鑰匙﹐開始永遠離開這個我生活了那許多日子的地方。

 

我感到狼狽﹐這是我以前永遠料不到的。

 

沒有父親、沒有房子、沒有朋友﹕也沒有愛情 —— 這在以前我怎會料到?

 

車子將我帶到貝姨的華麗住宅去﹐下了車﹐貝姨已經在門口等我。她表示得很熱情﹐但是我不知道她的心。她給我的房間向南﹐奶白色﹐還有一個露台﹐從露台上望下去﹐可以看到路面。

 

我將行李放好﹐下午我打了一個電話給安妮﹐她聽到我家庭的驟變﹐簡直不能相信她的耳朵。她答應晚上立即來看我。

 

晚上貝姨的客廳照例塞滿了人﹐有的開檯打牌﹐有的在吃酒大鬧﹐以我看來那些都是酒肉朋友。

 

我偶然經過客廳﹐看見三四個年青的男子正在大笑﹐他們一見我﹐聲音立即止下來﹐眼睛齊盯在我身上。我立即縮進房去﹐關了門不再出來。他們都是貝姨的男朋友﹐我不想惹上麻煩。

 

安妮晚上果然到訪﹐我叫她進房裡來坐﹐她一進門﹐就說:「怎麼外邊那麼吵﹐妳阿姨每天都請客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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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歡交際。」我說。

 

「這樣吵怎能夠安住?」安妮搖搖頭看住我很關心地問:「妳現在好嗎?怎麼妳看來有一點蒼白?」

 

「我很好﹐安妮。」我說:「祗是這幾天搬房子我累了一點。」

 

「蒙妮坦﹐我們是老朋友了﹐所以講話彼此都坦白一點﹐」安妮思索一會問:「妳現在究竟是不是很需要錢?」

 

安妮的話令我一愕﹐又令我感動﹐我搖一搖頭。

 

「如果妳需要錢﹐我可以去跟我爸爸說﹐他是認識妳的。我自己雖然沒有錢﹐但也可以借妳一點。」安妮真誠地說:「我知道妳的脾性﹐妳即使窮死﹐妳也不會開口借的。」

 

「不﹐安妮﹐我真的不需要錢。」我說:「我賣掉了一點東西﹐得了一些錢﹐我銀行中還有一點存欸﹐而且我還有一隻鑽戒 ……」

 

「但是妳總不能這樣坐吃下去!」安妮憂慮地說:「妳總得想一個辦法。」

 

「我會去找一件事情。」我說。

 

「妳能做什麼?」她問我。

 

「我先找報上的廣告﹐也許我能找得到。」我問她:「妳和歐理德現在怎樣了?」

 

「他正在忙﹐」安妮說:「他的『女神與幻夢』已經完成了﹐最近將在藝術學院的展覽會中提出。那天晚上也許有一個很盛大的雞尾酒會﹐他也算是主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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