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複雜的美學」—— 榮耀歸於鞏俐                                                                                    2005 6

 
 
 
找到 Eros(《愛神》)影碟,急不及待就看了王家衛導演的部份《手》,感覺相當好。前些日子《時代周刊》將它比作莫泊桑的短篇小說,真是很恰當,短短的篇幅,起承轉合都有了。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初期的短篇小說,通常都愛借用一件物件去串連整個故事,本片也就是用上了「手」這個意象。這部《手》是王家衛罕有的結構上頗為完整的作品,感覺上它起碼好像有個劇本作為依據,不似他以前的電影那般飄忽。我問張叔平今次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已寫好的劇本,張叔平說不是,情況和以前並無大分別,現場即興的比例仍很重,亦同樣花費很多菲林去拍攝劇情發展所帶出各種不同的可能性,最終亦同樣是從無數菲林挑選剪輯成現時這個樣子。但我想也許是片子的長度有限的關係,始終不可能無了期的去得太遙遠,稍有束縛,影片也就變得紮實了。
 
 
有一點很有趣,有人稱《花樣年華》、《2046》和《手》是王家衛的旗袍三部曲,而令外國觀眾驚艷的旗袍是在怎樣的環境下縫製成?這部終極曲就來個揭曉,給我們看到五、六十年代香港的裁縫工場,看到那簡陋的環境,看到那些師傅在昏暗的燈火下一針一線在趕工,看到華麗衣服背後的心血。
 
 
是不是張叔平在他不自覺中,對這群早已不復存在的無名工匠作出一次敬禮?儘管這致敬,正如張叔平一貫的作風,是那麼的含蓄,輕描淡寫,看似無情。
 
寫到這裏,對不起我又要叉開來,我想說:若要求情感泛濫,「進念」才是你的選擇。我記得他們的《戀人絮語》最後十多二十分鐘(或不止),用音樂影像向愛情作一次獻禮?歌頌?肯定?擁抱?但那些音樂影像之咄咄逼人,已差不多成為噪音,有如一個瘋婦在大叫大嚷,或有如在強行洗腦。對愛情「歌頌」得如斯竭斯底里,我也不得不寫個「服」字了。
 
返回《手》,其實我最想寫是女主角鞏俐,她又一次顯示了作為殿堂級女演員的實力和魅力,她在上一部王家衛作品《2046》演一個女賭徒,牛刀小試,亮相了幾分鐘,已令人刮目相看,比起梁朝偉在《阿飛正傳》不遑多讓。
 
2046
2046》誰演得最好?一般「大路」的評論,當然是梁朝偉和章子恰,他倆佔戲最多,也演得確是令人稱許,但那種「好」又真是很「大路」的「好」,所以另類一些的評論,可能會選擇王菲,她的角色和演繹方式承襲了《重慶森林》那種帶點神經質的性格,加上她自己一貫的灑脫,也委實有她吸引之處。不過如果再刁鑽些,我又不得不提到佔戲較少的木村拓哉、劉嘉玲和鞏俐。至於張震,對不起,他的戲份真的太少了,少到差不多等於冇,即使那滴眼淚也起不到作用。
 
王菲《2046》
 
正如我說,上述三個演員都沒有得到導演太多的著墨去刻劃他們的個性,只好各師各法自行出位,於是他們三個人各用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方式,盡量將本來相當 lackluster,面目模糊的角色進行「複雜」化,企圖化平面為立體,無中生有,強行給予角色原本沒有的深度。
 
像木村拓哉,相信他真的不清楚導演想要他表現些什麼,於是每一場他都惟有用上極 intense 的眼神,好像有很多隱藏的信息、要傳達給我們,加上我們聽不懂的日語在發音上,好像比梁朝偉的廣東話來得更「高雅」,更富詩意,因而令到我們加倍珍惜有他出現的每一場戲。
 
木村拓哉《2046》
 
劉嘉玲今次也很努力將她少少的戲份自行增值,但我沒法不指出,劉嘉玲的長處,從來不是在「複雜」—— 她絕對不是歸於「複雜」派的門下,像她在《阿飛正傳》裏面的,Mimi/Lulu,有血有肉,感情是激發得那麼直接,才令人印象難忘。我記得在片中張學友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驚艷;他問劉嘉玲是做什麼職業,劉嘉玲叫他把原子粒收音機正在播放的夏威夷音樂聲量放大,然後她隨著音樂扭動身軀,擺出幾下婀娜的舞姿,把張學友看到癡迷,然後張戲說他看不明,叫她可否再跳一次 …… 那場戲是我看電影以來,最美妙、最浪漫的時刻之一。
 
劉嘉玲、張學友《阿飛正傳》
 
可惜《阿飛正傳》亦同時有著不少沙石,最大敗筆是潘迪華這個母親的角色(當然錯不在潘)。如果我們想深一層,《阿飛正傳》五個主要角色,都是孤獨的個體,在片中我們看不到他們其他的朋友和親屬,唯獨是多了潘迪華這個母親,大大破壞了影片在結構上的工整。
 
片中還有相當糟糕一場戲,是劉嘉玲往潘迪華家中找張國榮不遂,在劉嘉玲離開後,忽然在房中走出一個類似菲籍的小白臉,從背後緊緊摟著潘迪華,然後潘迪華就相應作出一個看似複雜,想真其實是很「行貨」的表情——就是帶點無奈,帶點痛苦,加上些少哀傷和唏噓,當然又少不了添些飢渴,和身不由己的自責。這個場面加上這個表情,本來沒有什麼問題,如果出現在楊凡的電影,我完全接受,絕無異議,但對王家衛我的要求是高很多,我相信他應該有更多的才情,更豐富的想像力去營造更具創意的場面,如今拍出這般水平,我是不收貨的。
 
潘迪華《阿飛正傳》
 
對不起又一次要返回,今次返回劉嘉玲。在《2046》她的戲份少到無法發展成一個血肉女人,只好把心一橫向「複雜」進軍,但無論她扮到怎樣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我始終無法感受到她的內心怎會複雜到拒絕承認自己叫Mimi/Lulu,然後她又為什麼好像要強忍著眼淚,硬要梁朝偉講多些Mimi/Lulu的往事給她聽。不過劉嘉玲用「表面」去演繹「複雜」,誤打誤撞,她的努力居然也有著意想不到的娛樂效應。
 
相比之下,鞏俐在《2046》佔戲那幾分鐘的表現,可以說是一次示範作,替「複雜」下了決定性的定義。
 
張叔平給她的造型:黑旗袍、黑手套,還有那隻蜘蛛形狀的耳環,其實是相當 camp ,試想,如果李香琴穿成這樣對著梁朝偉揭啤牌,會有怎樣的效果?其實蜘蛛耳環在近代華語文藝史,也不是張叔平首先採用,白先勇早在六十年代寫的中篇小說《謫仙記》,其中一段講女主角李彤在紐約一間夜總會跳舞,不就是戴著一隻蜘蛛形狀的耳環(抑或心口針?),跳舞時還跳到跌甩落地!刻意描寫這種耳環,又是不是六十年代時白先勇一次 freudian slip
 
鞏俐《2046》
 
但看著鞏俐這身打扮,很意外,竟完全逗不到我笑,也沒有任何 camp 的快感。她望著梁朝偉揭牌時,或她翻出自己的牌時,她的神情是如此的滄桑、落寞、傷痛、fatal、怠倦,好像看透了、洞悉了一切,好像整個世界已沒有什麼事物可以再令她驚喜、興奮,那種絕望的感覺,直令我想起已故的法國女演員茜蒙薛奴烈在電影《百怪圖》裏面演那個被放逐到孤島的伯爵夫人的角色。我不知道鞏俐在拍這幾場戲那幾個月(在王家衛的電影世界,我想幾分鐘的戲,大概要用幾個月的時間去拍!),每天開工前她要作出怎樣的準備,才可以培養出這麼 heavy duty,身心俱疲的情緒!
 
《手》
在新片《手》裏面,鞏俐將角色 —— 一個從風光開始步向沒落的「交際花」,完全掌握在股掌中。一般演員接到這樣的角色,總會視為一次演技大挑戰,因而有很大的誘惑想表現得更出位,更具戲劇張力,但鞏俐今次反而又變得節制、收斂。我想可能上次《2046》她只有幾分鐘的時間,所以不得不將人類複雜無比的內心世界,和她畢生的功力壓縮,於是一個眼神足以交代出一生的遭遇。而今次《手》,她大約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去發揮,她可以一步一步來,因此亦聰明地化「濃縮」為「精細」,一絲一毫,仔細去勾劃角色在外在和內在的變化。
 
且看那場她在沒有辦法下,要復出上班做舞女,打電話給個老客人叫他記住去捧場的單鏡頭,鏡頭大部份時間是對住她的頭的後面,看不到她的臉,只聽到她的聲音 —— 從最初的裝作輕鬆,到慢慢發覺對方不怎樣熱衷,因而有點亂了陣腳,自信開始一步步被摧毀,但仍要竭力保持自己的尊嚴和氣度,所有細微的變化大都靠聲音去表達,是一次世界級的演出,她的名氣,確是名不虛傳。
 
 
在藝術的領域,應該沒有什麼規條去限制、跟隨,如果演技也是藝術的一門,那亦應該不可能是一成不變。像在《2046》中的極度複雜,以至《手》中的輕度複雜,一流的演員是要視乎每個情況,本能地作出最合適的演繹方法去配合。
 
於是,複雜或不複雜或稍複雜,那又確是個問題。
 
 
 
 
相關參考:阿飛正傳 - 劉嘉玲張學友的相遇 (优酷)
2046鞏俐演職業賭徒「黑蜘蛛」(YouTube)
片段 (YouT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