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儀態與歐洲風味          1979 6

 

 

 
腦子一片空白地回去
在去中國之前﹐有位朋友曾勸告我說﹕你這個時候去北京實在最不適合﹐北京全年以三月份的風沙最多﹐天氣又陰又暗。
 
但我還是照樣去了﹐是腦子一片空白地去﹐完全不能想像去完之後會印到些什麼回來。
 
我對北京的一切﹐就如我對北京的天氣一樣﹐都是毫無認識。當然﹐有些最起碼的資料我是知道的﹐例如在北京﹐我知道我一定會遊覽天安門、頤和園、故宮、長城、十三陵等地方。以前從照片中我也曾看過它們大概的樣子﹐但要去真正認識一個城市﹐又怎能單憑它的名勝古蹟﹖我敢說天安門、頤和園、故宮、長城、十三陵絕對不可能就等於北京﹐更不用說代表到中國了。
 
況且﹐我和大部分在香港長大的年輕一代一樣﹐對中國情況的了解﹐是十分有限和片面﹔我從未讀過解放後國內的文學作品﹐也省不起看過什麼國內拍攝的時裝片 (戲曲片當然有看) ﹔對經常討論「中國問題」的刊物﹐如《明報月刊》、《七十年代》、《南北極》等更提不起興趣﹔報章上讀到有關中國的新聞﹐通常亦不外是報導某某人被整肅、某某人得平反。至於一般人民日常的生活、習慣、思想、興趣、嗜好、心態、口味﹐也只有偶然在《Time》《Newsweek等雜誌看到外國記者對這方面一點零星的報導﹐除此以外﹐中國在我心目中﹐簡直是一個謎。
 
現在我回去中國﹐就是想替這個謎找答案。
 
 
 
人始終是人
我和另外兩個同伴在三月二十日清晨六點多抵達北京﹐步出火車站之後﹐就趕忙到出租汽車的地方排隊﹐等車去旅店。租車站那邊站了很多人﹐其中大部分是從外省一些小城鎮來到北京公幹的﹐也許他們都被首都雄偉的氣派嚇到﹐大家都有點不知所措﹔一方面擔心找不到目的地﹐一方面又擔心車費太貴。一個個戰戰兢兢地向那名服務員問長問短﹐而那名服務員又無甚禮貌﹐做事慢條斯理﹐官腔十足﹐令我忽然想起在香港交差餉或去移民局申請護照時那些公務員的口面﹐簡直討厭﹗但在當時﹐我不但沒有生氣﹐而且還感到一陣欣慰﹔其實眼前這名服務員﹐他的工作態度不是和世界上千千萬萬的政府公務員一樣嗎﹖人始終是人﹐無論在什麼環境之下﹐我們相同的地方總比相異的地方為多。畢竟中國不是一個神話﹐也不是一個噩夢﹐它只是這個地球上其中一個國家。
 
 
北京飯店
說起來奇怪﹐我在北京那段日子﹐竟有到了歐洲大陸的感覺。也許北京的文化氣息遠較香港的濃﹐比較接近歐洲城市﹐此外它有不少地方也是相當富有歐陸色彩的。沿著東長安大街行去天安門﹐看著如是寬闊的馬路﹐相信在世上只有巴黎近 Place de la Concorde 一段的 Champs Elysees 才能勉強與之比擬。而屹立在東長安大街的北京飯店﹐更加令我黯然銷魂。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抵達北京的第一天就找到當晚青藝劇團演布萊希特《加里略傳》的票了﹐我們逛了一整天街﹐來不及回自己的酒店吃飯﹐剛巧又路過北京飯店﹐便行進去找東西吃﹐順便參觀一下這座傳奇性的歷史建築物。
 
起初我感到很失望。它裏面的大堂雖然很寬敞﹐樓頂亦相當高﹐但比起香港的大酒店﹐其格局只可以稱得上平平無奇﹐毫無特色可言。我們順著那條長長的走廊穿房過廳一直行﹐邊行邊看﹐覺得大名鼎鼎的北京飯店﹐除了面積驚人之外﹐它的佈置簡直又簡陋又土氣。
 
 
然後﹐突然之間﹐我整個人感到眼前一暗﹐四周的景物一下子完全變了另外一個樣子﹐就像踏入了維斯康提的世界。原來我們最初參觀的﹐只不過是新近加建的部分﹐眼前的才是「原裝版本」﹐才是當年《啼笑姻緣》裏面的何麗娜經常出入的北京社交中心。
 
它的擺設十足十是世紀初的西洋風味﹐燈光比較新翼那邊來得柔和陰暗﹐給人一種古舊的感覺。何麗娜那些花枝招展的人物早已一去不復返﹐但天花上的水晶吊燈、盤旋在玻璃窗的精巧雕紋厚鋼窗花、鑲上了漆亮木板的牆壁﹐加上那道鋪上紅地氈的巨型樓梯﹐似乎替我們凝結了已消逝的光輝、絢爛和優雅。相比之下﹐半島酒店的豪華就少了那份悲劇感。
 
 
北京人
其實客觀地看北京﹐又不真的是如此歐陸化。只要行入那些窄窄的胡同﹐我們很自然地就嗅到濃郁的中國北方氣息。北京大部分的房子都很陳舊了﹐沒有什麼新建築﹐市容看來大概仍然和民初時代差不多樣子。有次我們進入一座院子找一對在文學出版社工作的青年夫婦﹐傾談之下才知道原來這座破爛的院子竟是臥虎藏龍之地﹐住客全是在文學出版社工作的﹐其中不少還是馳名中外的文學家和學者呢﹗所以說﹐在國內單看外表是看不出身份的。
 
我們是經朋友介紹來找這對夫婦﹐想不到他們十分好客﹐待我們很熱情﹐還親自下廚燒飯請我們吃。他們兩人甚健談﹐我對那個女的印象尤其深刻﹐首先她漂亮得很有型很有性格﹐思想開放﹐作風豪爽。在家裏時﹐把頭髮長長的披下來﹐假若我在紐約巴黎一些知識分子的派對碰到像她模樣的女孩子﹐我會覺得十分合理﹐只是她並沒有機會去那些派對﹐也從未沾過半滴 Martini。現在她只是在一間侷促的小房子內和我們一起喝中國啤酒。我們從百慕達三角 (他們在國內的雜誌看過)﹐談到《家在臺北》(單位內部經常放映臺灣片)﹐再談到亞拉伯音樂 (她是研究亞拉伯文的)﹐我發覺其實國內的人所知道外面的東西遠比我們想像中為多。
 
不知是不是偏見﹐我總覺得﹐在北京﹐即使街道上的行人﹐他們的態度也是很大方的﹐至少不會像中國其他城市的人 (包括上海的在內)﹐見到外來的遊客﹐就駐足圍觀﹐由頭望到落腳﹐北京人最多是輕輕的向你打量一下就算。也許因為北京是全中國文化活動最多的城市﹐北京人的文化水平普遍很高﹐小澤征二率領波士頓交響樂團在北京演奏時﹐大部份的門票是公開發售的。票子十分搶手﹐要輪幾天才買得到。有一晚我們去天橋劇場看中央芭蕾舞團跳《天鵝湖》﹐劇院門外就有搶票現象﹐險些釀成騷動。
 
 
 
《天鵝湖》和《加里略傳》
我們在北京共看了四齣舞台劇 —— 曹禺的《雷雨》、新寫成的《讓青春更美麗》、布萊希特的《加里略傳》以及《天鵝湖》。我個人對《加里略傳》和《天鵝湖》特別感興趣﹐因為中國和西方隔絕了那麼多年﹐我實在很想知道他們怎樣去闡釋西方的作品。
 
兩齣劇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它們的舞台設計。我很驚異於中國在這方面已經達到世界水準。《天鵝湖》裏面的舞蹈技巧雖然見得人﹐但肯定算不上突出﹐當然﹐如果我們知道那些團員沒有一個是在三十歲以下﹐而其中大部分更多年沒有練習﹐就不會再苛求什麼了。但它不惜工本、金碧輝煌的佈景完全是可以拿得出去外國與人家比較。無論森林、天鵝湖或皇宮﹐都充份發揮出傳統寫實佈景的優點﹔加上那些設計精美的服裝﹐三小時內叫人看得目不暇給。
 
《加里略傳》的佈景則保持了布萊希特的一貫作風 —— 簡單、乾淨利落﹐但簡單不就等於「馬虎」或「容易」﹐我們可以看出﹐它是花過很多心血去設計、簡化﹐在配色、陳設、燈光、比例各方面均下過不少功夫﹐才能達到現在的效果。
 
 
無論專家們怎樣分析﹐布萊希特的《灰闌記》給我最深印象的是它「法律不外人情」的訊息。對我來說﹐布萊希特的偉大處不是他「抨擊極權主義」﹐而是他充分了解到「人情」—— 人之常情的意義。布萊希特明白,也容納到人性的種種無可避免的陋習。《灰闌記》的法官和現在的加里略﹐在性格上都有著不少「偉大」人物不應有的弱點和短處﹐但這些缺陷卻無損他們成為布萊希特的英雄﹐因為布萊希特用「人情」去諒解了他們。
 
國內戲劇的人物塑造一向都是忠奸分明,導演黃佐臨今次刻畫出加里略這個「正面人物」性格上脆弱的一面而沒有加以批判﹐應該是國內戲劇的一次突破。
 
《加里略傳》是一齣難得的好戲﹐製作嚴謹﹐演技精采﹐演員都放棄了文革時磨拳擦掌的樣板表情﹐令我有極深刻的感受。想不到最滿意的一次布萊希特竟是在北京看到。
 
 
上海上海
如果北京是全中國最有文化的城市﹐那麼上海應該是全中國物質最豐富的城市。M. McLuhan 曾說過﹐現在地球只是一個 global village。他的意思是﹕隨著傳播媒介的發達﹐整個地球變得像條村莊那麼關係密切﹐任何一道地方發生什麼事或流行什麼玩意﹐一息間就會傳遍世界所有角落﹐但顯然這個 global village 並不包括中國在內。就拿時裝來說﹐無論巴黎東京流行什麼﹐都絲毫影響不到中國。我問過兩個分別在北京和上海看過庇埃卡丹時裝表演的年青人﹐他們都說不可以接受卡丹。中國人的時裝靈感是來自上海﹐上海流行什麼﹐全國就跟著模仿。上海是一切物質享受的權威。
 
我們在未到上海之前﹐已經感受到它的威力。有次我們路經一個小市鎮﹐吸引到一大批人當我們是天外來客般圍觀﹐其中有不少人竟猜我們是從上海來的﹗
 
我們在黃山時﹐也碰到一批一批來自上海的遊客﹔年輕的三伍成群﹐戴反光太陽眼鏡﹐燙頭髮 (男女都燙)﹐穿假皮夾克、喇叭褲﹐在黃山賓館附近招搖過市﹐好不威風。年紀較大的多參加旅行團﹐我們見到一批三四十人的黃山旅行團﹐由上海旅行社主辦。黃山七日遊﹐收費是人民幣九十六元﹐他們每人的胸前都掛上一張由旅行社發出的人名咭﹐和在香港見到的日本遊客沒有什麼分別。後來我們在上海也見到一些蘇州一日遊、蘇州無錫兩日遊的廣告。
 
說起廣告﹐上海的 billboard 和霓虹光管比中國任何城市的為多。上海廣告公司正發展廣告式廣播﹐代替了以往單調的政治宣傳。
 
其實上海的確具有國際大都市的氣象﹕繁榮﹐擠擁﹐生活遠較中國其他城市緊張﹐思想之開放﹐也應算是全國之冠。每天黃昏﹐外灘站滿了談情說愛的青年男女﹐擠逼到連情侶與情侶之間的空隙也看不到。他們成千上萬公開地擁抱接吻﹐實可以列為世界奇景之一。
 
總之在上海﹐吃的玩的看的以國內的標準來說﹐應該是最豐富了。以前的先施、永安、大新百貨公司﹐雖然已經改了名字﹐仍然矗立在繁榮的南京路﹐而霞飛路也依然有它的魅力。
 
 
霞飛路上
我一直都希望有機會親睹霞飛路。我爸爸曾經告訴我﹐霞飛路在法租界﹐兩旁植滿法國梧桐。房子是全上海最漂亮的﹐路邊還不時有些矮矮的平房小商店﹐賣西餅、鮮花、書報﹐或是美容院。不知怎的﹐聽了之後﹐就很想去看看﹐更想知道它現在究竟變成什麼樣子。還有﹐這些霞飛路、虹橋路﹐不就是白先勇筆下的李彤 (《謫仙記》)、黃鳳儀 (《謫仙怨》) 的故家嗎﹖
 
於是一天早上﹐我強拉了我兩個朋友去找白先勇筆下的房子。霞飛路現已改名為淮海中路﹐不過無論名字改成怎樣﹐那一帶始終是高尚住宅區﹐比起我們的九龍塘﹐霞飛路的房子雖然不少已破落﹐但很有格調。有俄國式的、法國式的、瑞士式的、英國式的 …… 看起來仍然保留著一份神氣。
 
路上我們見到一座公寓式的高層房子﹐大家不禁停下來猜想它裏面現在住的是什麼人﹐以前住的又是什麼人﹖一個同伴猜它以前是女子公寓。「噢﹐會不會張愛玲曾經住過呢﹖」另一個替我們的幻想添多一點色彩。結果我們都同意﹐除了女作家、女記者之外﹐以前這間樓宇一定住過不少在大使館任職的外國單身女子。
 
看﹐霞飛路的房子就是這麼惹人聯想。我們一直行﹐經過商店就停下來買雪糕、汽水、鮮奶、果汁等零食﹐渡過一個難忘的早上。
 
 
可愛的老師傅
後來我們繼續行﹐就來到一段較旺的地區﹐赫然見到一間叫「上海西菜館」的餐廳。在北京時我們也曾到北京飯店吃過幾次自助餐﹐但那兒是供外賓吃的﹐供應本地人吃的西餐店﹐今回還是第一次碰到﹐於是趕忙入去品嘗。
 
我們每人都叫了一客全餐﹐包括雜錦冷盤、羅宋湯、炸魚、豬扒、甜品、咖啡或茶。這些菜式不就是和香港的羅宋餐廳一模一樣嗎﹖想不到﹐以前煮餐的老師傅依然健在﹐現在又可以再顯身手了。
 
我爸爸曾盛讚上海的羅宋湯味道一流﹐果然屬實。那次我嘗到的羅宋湯是記憶中最美味的一次﹐老師傅們的功夫可真的沒有退步﹐坐在四周的年輕人也吃得津津有味呢﹗
 
 
在西菜館附近有間西餅店﹐有著各種蛋糕出售。我們在櫥窗看到一個大大的結婚禮餅﹐旁邊另外有一個小小的奶油蛋糕﹐上面用朱古力寫上「HAPPY」字樣﹐沒有「BIRTHDAY」﹐會不會是那些可愛的老師傅忘記了 birthday 的串法﹖不過最令人感動的還是那隻復活蛋﹐全部用朱古力做﹐大蛋裏面放著用七彩錫紙包著的小蛋﹐另外有幾隻小雞做裝飾﹐精緻可愛。我想﹐一定是老師傅技癢時做出來的。可能大部分買朱古力的人都不會太注意老師傅的心境﹐那份懷念竟是屬於老師傅和我們這幾個訪客偶然之間共通的秘密了。
 
 
片面追憶
我們在中國一共逗留了一個月﹐除了上海和北京之外﹐也去過不少其他地方﹐整個旅程是一次難忘、偷快的經驗。
 
中國究竟是怎樣的﹖我帶著這個問號入中國﹐現在回來了﹐仍不敢肯定。
 
其實我看到的東西都很片面﹐未必有代表性。不是中國隱瞞我﹐而是我自己一直都是在看我心目中想看到的東西﹐但我仍得感激中國給我很多方便及絕對自由去找我想找的、看我想看到的東西。
 
我對中國的感想﹖它的確給了我一個很美好的印象﹐但如果因為自己開心了一個月﹐就回來吹噓中國怎樣的好﹐我覺得有點對讀者、對自己及對中國廣大的人民不負責任﹔我是懷著渡假的心情﹐帶著足夠的金錢﹐憑著對港澳同胞的優待在國內流連﹐試問這樣我怎可能感受到一個真正在國內過活的人的心境﹖
 
無疑﹐有次在北京大學和那群「全國精英」談話是令人興奮的﹐他們好學、熱誠、聰穎、抱負遠大、充滿信心及為國家前途忘我的精神﹐實在令人對中國充滿希望和期待。
 
但亦同時使我困擾﹕一直以來﹐我最珍惜的是世界上每一個人的獨特﹐我始終相信「個人」是人類的可貴處﹐但自動的忘我或被逼的忘我﹐會不會扼殺了每一個人自己的小世界﹖
 
 
然而有她
在北京有一晚﹐我們看完《雷雨》﹐已十一點多﹐立刻趕去乘最後那班公共汽車回酒店。從戲院到酒店是要轉車的﹐三月的北京依然是寒氣逼人﹐我們三個在冷清清的車站縮作一團﹐嘻嘻哈哈的講劇情。離我們不遠處站了一個女人﹐大約五十歲了。我記得她圍了一條頸巾﹐一個人等車﹐在幽暗的燈光下﹐我發覺她與我們每天在街道上碰到的人是那麼不同﹔她的面孔很獨特﹐充滿了冷漠、高傲、倔強以及一份無法遮瞞的高貴﹐她望我們的時候﹐表情是那麼毫不在乎。我想她沒有可能不是女作家。如果我在北大見到她﹐一定當她是教授﹔如果我在文化部見到她﹐我會把她列入丁玲、冰心的位置。
 
但現在她只是孤零零一個人晚上十一點多在黑暗寒冷的街道上等車。她很可能剛在工廠收工準備回家。
 
這個女人令我很感動﹐中國建國快三十年了﹐過去的三十年曾經有幾多動盪﹖如果這三十年並沒有把她塑造成另一個熱情的大媽或另一個精明的女幹部﹔如果經過三十年﹐在這個寒冷晚上的車站她仍能保存著她那股無人可以改變的氣質﹐那麼我對中國 —— 不﹐也許應該說﹐對人類 —— 也就放心了。
 
 
※ 按:  同行兩個友人是黎海寧及曾經畫畫和開畫廊的嚴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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