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無妨一次 —— 榮念曾的作用      198112 

 

 

 

 
有時我真是很佩服梁慕玲他們。 
 
我的意思是這些人認識了榮念曾幾多年了﹖從紐約到香港﹐這些年來每逢榮念曾又有演出的時候﹐一次復一次﹐他們例必出現捧場﹐難道他們不會感到厭倦﹖真的對榮念曾這些「東西」有如此大的興趣﹖百看不厭﹖抑或他們只是在盡老朋友的義務﹐勉為其難 …… 我實在不敢想下去。 
 
比起梁慕玲他們﹐我對榮念曾這方面的「資歷」的確是淺很多。不過過去幾年來﹐我亦陸續看了幾次他的作品﹐像他漫畫展的開幕演出﹐以及去年他四個 (抑或五個﹖)《中國旅程》﹐以至今次香港話劇團出面的《大路》﹐我都一一欣賞了。榮念曾給我印象最深刻之處並不是他的「前衛」﹐畢竟這類心態最蓬勃的時期早已過去﹐但我認為最可圈的一點是他搞這類前衛東西的專業水準﹕他從不會失手﹐每次演出都是駕輕就熟﹐各種細節都被他控制得密不透風﹐所有「演員」的動作、對白、走位﹐甚至連即興﹐都逃不過他的五指之中﹐即使他其中一次《中國旅程》的演員麥顯揚曾經作嘗試去擺脫他的作品操縱﹐企圖在一次演出之際出其不意地破壞整個劇的結構﹐但也不得逞﹐始終無法衝破榮念曾布下一道又一道的封鎖網。那次麥顯揚事件﹐結果竟成了劇中必然發生的程序﹐part of the almighty's design 
 
榮念曾除了他的一絲不茍和組織能力叫人折服之外﹐他對空間的處理和場地物盡其用也是十分高明。如果我們說榮念曾每次都不過是在重複他獨有的演出方式﹐只要場地有變﹐在不同的環境之下﹐就能產生一絲新鮮感﹐譬如以往藝術中心的小劇場、包兆龍畫廊、練舞室﹐在他魔術棒之下﹐每次都令人耳目一新﹐充分發揮到各個場地的特色和風格。今次他在大會堂低座展覽廳演《大路》﹐無論是演出的空間面積﹐抑或參與的人數﹐都是歷來最大規模的一次﹐作為觀眾﹐我們的確是有所期待﹐看他會帶給我們什麼新的東西。 
 
 
 
 
今次的特色是場內不設座位﹐觀眾可以像看書展一般﹐到處走動﹐加上八個可以隨意搬移的丁方木架﹐以及多盞由演員拿看舞動或擺在地上的小電燈﹐令整個空間的布局真的是千變萬化﹐一系列落地玻璃窗﹐使維多利亞海港夜景盡入眼簾﹐大大加強了視覺效果。 
 
但視覺和空間的新鮮感﹐並不能單獨抓住觀眾一小時三十分鐘的集中力﹔究竟榮念曾叫他手下幾十個演員在這個空間內做些什麼東西﹖關於這一點﹐多次以來我似乎已經看到耳熟能詳﹐甚至可以代他導演﹐安排一切。 
 
他的背景音響﹐通常是一連串的聽覺 montage﹐如果不是播出一些「前衛」聲音﹐就是由眾演員發出「唔 ——」之聲﹐然後再加上電話鈴聲、門鈴聲、時鐘的嗒聲﹐以及電台的新聞報告和政治宣傳口號組合而成﹐至於什麼新聞或什麼口號都不要緊﹐一切以錄音時方便為原則﹐反正觀眾自然會在其中找「意義」。 
 
演員方面﹐基本上他們是做着一些抽象的慢動作﹐例如目光呆滯、漫無目的地行來行去﹐到處摸索或搬運道具。有時又會蹲下來慢慢數些小物件﹐把它們小心包起來﹐然後又小心打開之類﹐間中有些演員會突然急步狂奔﹐務求觀眾驚奇。 
 
至於對白﹐每個演員除了在空閒的時間須要發出各種高低音不同的「唔唔」聲之外﹐起碼每人都有一次自我介紹身世的機會﹐例如報上自己的姓名、(性別、出生日期、地址以及其他無關痛癢的資料)。此外他們又會讀出報紙上的新聞﹐或者從名著小說、戲劇或哲學理論中 random 抽出來的片段﹔節目表上印有「選自」卡夫卡、田漢、ChomskyFoucault ...... 之類的名字﹐的確是很 prestigeous。此外如果某個演員有時間和興趣特別作一篇文章來當眾朗誦﹐榮念曾也一樣無任歡迎。 
 
Edward Albee 在他的新劇《The Lady From Dubuque》中拋出馬克思的《資本論》﹐劇評 John Simon 當時就說﹐如果 Albee 真的看過《資本論》﹐他夠膽將整套書吞落肚。你們猜﹐這個打賭用在榮念曾身上﹐行不行得通﹖ 
 
創作對白方面﹐都是一大堆似是而非、似通非通的句語﹐譬如「我哋之間嘅關係﹐到咗呢一個地步 ……」、「觀眾係乜呀」、「舞台喺外邊」、「你、我 ……」之類﹐這些「對白」﹐當觀眾已聽過 n 次之後﹐仍在耳邊響起﹐教人怎能不叫 shit 
 
總之﹐簡單講一句﹐對白內容是什麼都不要緊﹐反正它的功用只不過是用來填滿那個半小時。 
 
榮念曾永遠都有一群「志願人士」﹐每次一經號召﹐都能無條件地出時間出力為他當演員。我的意思是﹐偶一為之﹐像黎海寧、岑建勳等人﹐客串一次半次﹐湊熱鬧﹐當然是無傷大雅﹐甚至是 chic﹐但如果次次都亮相﹐就顯得過於 desperate 了﹐而且有一點我很好奇﹐當那群演員做著榮念曾的怪動作時﹐心中會有些什麼感想﹖他們真的相信他們所做的東西嗎﹖如果他們是充滿使命感﹐誠心誠意去做﹐覺得一切都充滿意義﹐他們就一定很蠢﹔但另一方面﹐如果他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有點尷尬、有點荒謬﹐而仍要去做﹐我就真是替他們辛苦了。 
 
 
 
 
最要命的是有些演員﹐不知是不是因為「劇情需要」﹐竟跑來和觀眾打交道﹐這可能就是他們心目中的audience participation」﹔有個女演員行來問我為什麼會來看《大路》﹐問我是不是經常看話劇﹐又問我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有什麼感想。另一個演員則叫黎海寧「盡量投入」。老天﹐對著這些問題﹐我們應該作出怎樣的反應﹖難道榮念曾真的要求我們誠懇地去逐一回答這些愚蠢的問題﹖而這些問題﹐或者這種問答形式﹐又是不是對觀眾的智力和修養的一項侮辱﹖當時我們為了不忍心損害這些熱誠演員的自尊心﹐只好入鄉隨俗﹐一一作答﹐滿足了榮念曾。 
 
不過榮念曾的「專業前衛」也的確有其眩目之處﹐單是他的組織能力﹐將幾十人的行動安排得如此緊湊﹐已經是不簡單﹐而且今次的《大路》亦不乏令人意想不到的視覺享受﹕那些丁方木架和小電燈的組合﹐總算沒有看出有太多的重複。劇中最後一部分﹐全體演員對著觀眾擺出變化多端的圖案﹐也叫人讚歎不已。但正如我說過﹐驚奇、意外只不過是幾分鐘的事﹐剩下的八十分鐘﹐觀眾又應該用什麼的態度去處置﹖難道真的要去找尋「象徵」、「意義」﹖ 
 
請勿誤會﹐我並不是反對榮念曾﹐雖然今次他並沒有給我們任何新的東西﹐但我仍是欣然觀賞。榮念曾假如能夠一年一次給我們炮製些「前衛藝術」、「conceptual art」﹐對於香港的文化小圈﹐亦未嘗不是一件有意義的 event﹕我們又多一個藉口和機會﹐得以聚在一起﹐交際應酬﹐看看朋友﹐數數敵人﹐留意有些什麼吸引人的新面孔﹐然後順便重溫一下這些「新東西」﹐refresh 我們的 sensitivity﹐不很好﹖一年八千七百六十小時﹐我相信沒有人介意將其中一小時半交給榮念曾處理﹐也許這就是榮念曾存在的作用。 
 
最後還有一點﹐我始終都想不通﹐《大路》的節目表上明明寫著「策劃 —— 王守謙、榮念曾」﹐但為什麼似乎所有的 spot light 都是集中在榮念曾一個人身上﹐人們提起的、談論的也全是榮念曾、王守謙呢﹖他在哪兒﹖上次《中國旅程》﹐根據資料顯示﹐也是由王與榮合作搞的﹐然而﹐係人都在說榮念曾的中國旅程﹐幾時會聽到有人講 —— 王守謙的中國旅程﹖ 
 
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我真的不明白。
 
 
相關參考﹕西遊荒山淚(宣傳片) Tears of Barren Hill (trailer) 2008
                        山海經 老舍之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