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育平的父子情       1981年5月 

 

 

我真的很希望《父子情》賣座。 

 

我從不介意電影中的血腥暴力﹐也不抗拒噱頭鬧劇﹐最重要的是導演如何處理這些素材。我對電影唯一的要求是 —— 品質﹔再奢侈些﹐應該說﹐是影片本身有藝術價值。 

 

所以同樣暴力﹐我會毫無保留地迷上《第一類型危險》﹐而把《山狗》恨之入骨。無他﹐《第一類型危險》將它的素材提升到一個境界﹔反觀《山狗》﹐只不過是在販賣血腥。 

 

所以我希望《父子情》賣座﹐不是代表我擁溫情、反暴力﹐我只是奢想﹐如果《父子情》賣座的話﹐我們的製片商以後也許會大膽些﹐會考慮拍些不同類型的電影﹐文藝寫實片來了﹐科學幻想片、歌舞片、戲曲片、兒量片、偵探片、歷史片、戰爭片 …… 等等還會遠嗎﹖ 

 

但《父子情》雖然算不上賣座慘敗﹐但和理想相信仍然有一段距離﹐過了復活節幾天假期﹐票房只不過是七十多萬﹐而香港的輿論界似乎已經盡了力﹐小思、圓圓、香山亞黃、陸離、孫寶玲等人無一不在他們的專欄大力推薦﹐甚至《突破》雜誌也有專文談本片﹐若果這樣的催谷﹐仍然不能令到《父子情》的收入達到一個理想的數字﹐是否意味看香港的觀眾已淪落到一個無可救藥的地步﹖ 

 

有日我揭開《快報》﹐看到《父子情》的票房數字是十三萬多﹐在同一天﹐邵氏的《飛屍》收入是三十多萬﹐我真的無話可說。我不是要求香港有很多人懂得藝術﹐但至少﹐純情的一群﹐為什麼你們不站出來﹖﹗ 

 

那天我在文華戲院等朋友﹐剛好《飛屍》的觀眾入場﹐我見到幾個男女樣貌氣質像極農民﹐但打扮衣著又十分「新潮」﹐看到我不寒而慄﹐如果香港再多些這類人﹐我們將會往何處去﹖ 

 

但﹐請寬恕我﹐我真的很內疚﹐我對《父子情》感到失望。我的意思是﹐我在失望之餘﹐竟然有犯罪的感覺﹐我不應該不喜歡《父子情》﹐我不斷告訴自己﹐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有什麼辦法﹖ 

 

我得承認比起時下一般的港產片﹐《父子情》是高出幾線。方育平的創作誠意也不用懷疑﹐可是我始終覺得《父子情》欠缺了一些東西﹐也許就是那個「情」字。 

 

 

片子開始映石磊拿看兒子的畢業證書上樓﹐鏡頭跟住拉高﹐隨看石磊行上一層又一層都沒有割接﹐的確是港片少有的難度鏡頭﹐但當妹妹接男主角飛機時﹐我已經察覺到他們的反應有點不妥﹐他們回家後見到母親和大家姐﹐各人的反應更平淡到令人難以置信﹐令我疑惑不已﹐just what''s wrong with them﹖ 

 

可惜﹐以後的戲並沒有給我一個圓滿的答覆。 

 

正如片名﹐本片主要刻畫的是父與子之情﹐但不能因為父子﹐就置其他的情不顧﹐譬如﹐母子之情呢﹖兄妹之情呢﹖朋友之情呢﹖本片有幾深入、幾細緻的描寫﹖朱虹演的母親﹐洗盡鉛華﹐犧牲色相﹐無疑一接到劇本就已經磨刀霍霍﹐準備盡情發揮演技﹐但結果﹐她只是在銀幕行行企企﹐成為活動道具。兒子夜了仍未回家﹐她作個擔心的表情﹔木屋燒了﹐她伏在地上哭﹐但我們作為觀眾﹐究竟了解她多少﹖

 

她對丈夫、子女﹐除了靠面部表情做出愛和關心之外﹐還有什麼﹖她的愛、她的關心﹐方育平只叫她用表情去告訴我們就算﹐完全沒有刻畫﹐也沒有 build up﹐浪費了朱虹的努力。兄妹之情也是﹐我認為方育平最大的毛病是觀察不夠深入﹐他用鏡頭交代大姐容惠雯犧牲自己﹐下嫁盧大衛﹔妹妹犧牲自己優良的會考成績去做護士﹐來成全弟弟出國留學﹐以為就可以同時交代兄弟姊妹之情﹐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流露在最細微的小節上的﹐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一句說話﹐捕捉得到﹐都足以令人感動到下淚﹐方育平就是欠缺這些 touches﹔全片看來﹐只是一篇交代事件的敘事文﹐而不是抒情文。 

 

比方說﹐片中有哪一個地方令人覺得男主角是對他那個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有著深厚的友誼和感情﹖事實上﹐全片有哪一個地方令人覺得男主角對他周圍的人物有任何的關懷和愛意﹖他扮差利逗妹妹歡喜那一幕﹐未知是不是男主角演技未到家﹐令人對整個 situation 感到十分尷尬。至於它的戲肉 —— 父子情﹐全片也是說明多於抒發﹐像兒子到醫院探父親﹐我們無疑是「看」到兒子關心父親﹐但我們感到他的關心嗎﹖又例如父親帶兒子去買玩具﹐父親很希望兒子會揀些「實用」的東西 —— 如筆、書包等﹐但兒子卻專揀些好玩的﹐父親大為光火﹐結果什麼都不買。方育平用影象告訴我們這麼多﹐讓我們知道父親對兒子的期望﹐有時過份到變得不講理﹐但方育平可有描繪到這場戲父親心理的重重變化﹖抑或要觀眾看完這場戲後﹐自行用本身的經驗去填補方育平所省去的描寫﹖ 

 

不過片中仍有幾幕是很令人感動的。第一是石磊用廁紙包麵包給兒子上學吃﹐這是方育平觀察到生活小節的成果﹔第二是石磊中午一個人在寫字樓吃保溫飯壺的飯﹐然後到廁所洗壺﹐偷廁紙﹐回應第一場的廁紙包麵包﹔第三是送飛機﹐這幕的感動主要歸功於石磊的精湛演技。除此之外﹐其他的父子場面﹐都沒有光采可言。回頭說開場時那幕很平淡的團聚﹐果實那場戲是有很多 possibilities 的:朱虹和兒子的隔膜﹐容惠雯見到弟弟的欣喜﹐夾雜了一絲抱怨的心情 (她的婚姻生活顯然不怎樣圓滿)﹐都可以一一表達出來﹐但方育平似乎表現不到眾人複雜的心理﹐處理得十分平淡﹐我是說﹐這場戲可以處理得很冷淡﹐但不可以是平淡。 

 

也許你會說方育平其實是充滿感情的﹐他只不過是表現手法節制、含蓄罷了。 

 

關於這一點﹐我絕對同意方育平是充滿了感情﹐他一定很愛這套片的題材﹐不然他是不會花這麼多心血落去﹐但節制、含蓄是一回事﹐表達不到又是另一回事﹐兩者之間在銀幕上的效果可能只是一線之差﹐但我們是不可以用節制含蓄去替表達不到做藉口的。

 

相關參考﹕ 方育平 - 夜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