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老旦 —— 胡冠文 (丘世文)         1986 5 月       號 外
 
 
 
香港的半山從昔日高尚住宅區淪為今時我們所見的模樣﹐別人大可以無動於衷﹐但對於我來說﹐總多少有點目睹褪色光榮的慨嘆﹐尤其﹐當我看見一些比徐娘更老一點點的婦人﹐仍打扮得彷如花旦般走在其中 ……
 
每天早晨﹐大概她們還是改不掉數十年如一日的習慣要到中環去﹕陳、謝、林律師事務所的葉師爺打電話來追過不少次要取贖回的屋契﹔中央郵局有個小包裹要親自去認領﹐順便也得買幾張航空郵簡﹔昨天到聖安娜餅店替孫兒訂的生日蛋糕正午前得拿回來﹐好讓兒子的菲籍女傭下午到超級市場購貨繞道來取 —— 凡此種大大小小的瑣碎雜務﹐都使她們在鄰居的眼中顯得忙個不了﹐就好像﹐這世界裏還有許多事情非她們決策不可﹐沒有她們大概解決不來那樣子的。
 
 
每一次看見她從橫貫干德道與羅便臣道的石階小巷徐徐走下來﹐我總禁不住近似戀老婦狂 —— 卻沒有半點淫邪雜念那般側視留意著她的樣貌神態和舉止行動﹕她踏著一雙擦得油亮光潔的半高跟鞋﹐低頭小心翼翼地走下那一步太闊、兩步又嫌太短的石級﹐每一級間總要停頓下來化解下山的衝力﹐讓兩腳暫且摒齊然後又急於開步趕路﹐開步趕路之際卻又得看清楚腳前的路面﹐看看究竟有沒有絆腳的雜物﹐或者﹐惱人的狗糞等。巷口挑擔叫賣生果的小販與她招呼過後﹐她有點兒帶神經質地顯得匆忙﹕既想站穩在那窄窄的行人路上喘喘氣﹐又似要舉手起來召喚飛快疾駛而過的的士 —— 就明知這段彎路是禁止上落乘客的禁區 —— 終於也就趁車龍擠塞停下來的剎那﹐她是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矯健和活躍飛也似的跑過馬路踏上對面較寬闊的行人路上來﹐踏上行人路來隨即又諸多回望皺眉﹐似要向假想的旁觀者表示這世界怎可能變得禮讓蕩然無存﹐表示自己還是不慣要這樣從高處徙步下來求助於公共交通車輛 ……
 
她走近來﹐卻止步在等候巴士的人群以外幾碼的郵筒旁﹐從那唯一還能超越時髦少女時裝店的名貴皮手袋掏出一封粉藍色的郵簡來擲寄了﹐隨即又裝出東張西望有沒有待召的的士﹐眼見對面私家路剛巧有輛駛下來 —— 顯見後座早已有乘客的﹐她還是那麼本能反應地揮手來演出想叫車的動作﹐同時間立即收回幾乎溜口而出的一句 —— taxi﹗轉而一再舉起手來皺起眉頭頻頻望著腕上惹人注目的老款昂貴手錶﹐樣子顯得很煩燥﹐好像要趕赴過時的約﹐但迫於無耐也要這樣委屈一次﹐等有的士就搭的士﹐碰巧巴士來了搭巴士也無妨 ……
 
 
夏天她不喜歡似那群唯恐落後的人繞站在巴士站旁 —— 當空的烈日灼痛她塗得粉白的皮膚﹐喧嘩的學生騷擾她慣經安寧的耳根﹐陣發的狐臭侵襲她高貴的尊嚴 —— 她情可靠近點樹蔭下塞滿隔夜垃圾的廢紙桶旁﹐矜持自若、神態雍容﹐不時用手揮扇著那澆上濃濃香水的小絲帕子﹐當南風薰薰吹來久而不聞其臭的垃圾腐氣中夾送著幽香﹐人們才似驚覺她的美艷﹐張望久侯不至的巴士之餘也會轉頭來上下打量。幾名休班吃午飯的地盤裝修工人粗言穢語罵笑之際也對她臨風呈露的身段寄以淫褻的目光。依然﹐她保持著毫不動容的泰然﹐塗得猩紅的一雙薄薄的嘴唇輕藐地緊閉著﹐小巧尖挺的鼻端隨呼吸微微顛動 —— 就憑這點歷久猶存的當年風韻﹐剎那間我彷彿辨認出她該是五十年代電懋出品時裝電影裏愛演上流社會太太團中不太曉得演戲卻又長得明艷照人的 —— 她叫甚麼名字﹖從來不曾知曉過﹐但以我天賦拍照式的記性﹐縱使朱顏隨歲月可以改﹐但印象對照之下肯定不錯就是她 ……
 
直至近來﹐我對於半山區仍存有點時代錯誤的虛榮崇尚;雖然﹐早十年前在港大讀書的時期我每天也得乘巴士打其間來往﹐看得多了也沒有了稚童時代想起她就要感到的神秘莫名﹐比如說﹐我就曾聽老師說:半山一帶都是靜寂地帶﹐要算是消防車趕救火駛進也淂把警號關掉才行。你該不難想像到崇拜救火員的稚童聽後對那裏的高尚不可思議的心情。我記得﹐家居鄰近的悍婦打罵兒女無心向學時老喜歡一邊抽打一邊責備說:
 
「死仔﹗你有書唔讀﹖咁折墮﹖死啦﹗死啦你﹗你估你老豆八萬二千七身家﹐半山有兩三個冧把呀﹖」
 
「八萬二千七﹐半山有兩三間房子」﹐這幾乎是我們那代形容富裕的止境。有時候與家人到尖沙咀碼頭憑欄眺望香港海景﹐遙見太平山腰房宇矗立﹐縱使間小時眼光銳利看得清楚﹐但日常憧憬卻又彷似海市蜃樓﹐頓成可觀而不可攀的理想境界那般渺茫了。
 
 
我還記得七、八歲時曾經與半山有過一段宛如夢訪蓬萊留駐其中的短短經驗。那是父親失業不久﹐我們整家人陷於赤貧的階段。唐伯伯是父親抗戰時出生入死的戰友﹐早年與父親避難逃到香港來幾乎可以說是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老朋友。聽父親說﹐當年他們剛從內陸接得妻子 —— 我的母親與唐阿姨 —— 到來﹐兩家人無處棲身就曾經在黃泥涌的印度墳場的一所破舊的工人房子布帳間格一起住過好一段日子。後來唐伯伯曉闖曉學﹐自修初階英語來往港台間竟然中興起來﹐好幾次他們夫婦來我們九龍城的貧民窟探訪也瞥見過他塞青綠的鈔票給父親﹐說朋友有通財之義。唐伯伯與唐阿姨結婚多年沒有親生子女﹐見我生得結實聰明也就認定了我是他們的誼子﹐很多時候總要帶我到處遊玩﹐給我買衣服﹐買玩具﹐當時我不明白那大概就是他們想藉此向浮沉異勢的老朋友表示種關懷吧了。然而﹐唐伯伯對我們雖然好﹐但後來他夫婦定居香港島那邊了﹐我們雖也不知道他住在甚麼地方﹐聽父親閒話說﹕唐伯伯託詞說因為政治原因﹐他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的住址﹐因此連我們也不便說了﹐反正﹐他會不時來訪問我們。但有次父親多喝了幾杯雙蒸也曾苦澀地說道﹕
 
「總之貧窮就似虎﹐驚走六親啦﹗我做人就好君子嘅﹗你唔比我知你住邊處我亦唔會專登去問你﹗唔通我會去黐你咩﹖」
 
倒還是我有機會到他們的家裏住幾天﹕原因唐伯伯多半時間都在台灣辦事﹐唐阿姨有次來探我們﹐臨走時興之所至﹐見我年紀少大概不太懂事﹐於是一口說要帶我到她的家裏﹐也好陪陪她住幾天沒有那麼寂寞。我既然是他們口頭上的誼子﹐父母親斷沒有反對之理﹐於是也就一口答允了。
 
我只記得隨著唐阿姨乘車渡輪﹐到了香港那邊還要站在碼頭附近的候車處等車。隔了這麼多年﹐我還清晰地記得載我們到唐阿姨半山的家去的是一輛專用的小型巴士﹐我的中文程度七八歲也不差﹐至少﹐我牢記著車身上髹著的幾個字 ——「干德道適雅大廈專車」。
 
我從未曾廁身在那麼高雅的房子﹐寬闊的客廳裏放著絲絨沙發、餐枱、電視機、酒櫃﹐都倒影在發光可鑑的柚木地板上;廚房裏更有我從未見過的煤氣爐、電冰箱和洗衣饑﹐到處鋪上潔白的小瓷磚;最令我倍感驚羨的是阿姨的睡房 —— 那張床鋪就要比我曾在左鄰右里慣見八口同睡的任何一張大﹐遙望可見浮雲的窗下是個微微胡胡作響的冷氣機﹐印象中那經調節的空氣清涼乾爽的味道﹐至今我還是不能忘記的。
 
幾天的逗留印象中我只記得隨著阿姨出入那美侖美奐的大廈﹐同車遇上不少雍容美貌的太太們﹐阿姨總把我介紹說﹕
 
「呢呢﹗我契仔嚟呢個﹗大頭仔好乖﹗」
 
她們﹐都愛伸出塗得指甲艷紅的纖纖玉手撫拍我的臉頰﹐說我樣子聰明﹐繼而談天說地﹐毫不為意肌膚香澤能那麼樣﹐歷久猶新地永留在我感官的回憶中。
 
 
其餘的小節彷彿早已淡忘了。我只還記得那幾天生活單調非常﹐多半的時間都在憑窗望無變的海景﹐呆坐看電視﹐晚上老早要上床去睡覺。最後還是我提出想回家去的 —— 大概唐阿姨只以為我思念家人﹐從來不曾知道我真正的苦衷:好幾天我也不能習慣那新式的抽水馬桶 —— 我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急需回家坐在痰盂上好好地 ……
 
年紀逐漸大的過程中﹐我也曾有過幾段與半山有關的經驗:大哥考試短暫期間﹐我曾代他到過麥當奴道替那紗廠東主的小姨太太的孩子補過習﹐另一次隨朋友們到過堅尼地道開派對﹐聽主人說他的鄰居住的是個息影小明星﹐包養她的富商破產不堪刺激腦充血死了﹐兒女們赴洋一去不回只餘她孑然一身﹐聽說連大廈管理費也拖欠了好幾個月了。而舊年間﹐我為工作方便想遷居過港島來﹐委託物業經紀替我找房子 ——「最好近半山一帶的」﹐我對經紀說,大概潛意識仍擺不脫孩童時代對那裏的嚮往。就那樣子﹐隨著經紀引領在半山各處看房子的途中﹐偶爾經過于德道當年的適雅大廈﹐當下重看卻彷如觀塘區的多伙住宅樓宇﹐日久失修的外牆﹐遠看水跡斑駁還似帶點墨綠苔蘚﹐可憐兮兮似的。我好奇試問問經紀那裏的環境怎樣﹐市價如何﹐她不待我說罷已截斷話題﹕「唔 —— 好舊過咯喎呢間﹗的lift好驚人過喎﹗可以做得古董個的呢﹗前邊入後邊出你見過未呀﹖壞咗都唔知有冇得整呀﹗」
 
 
                                                                            適雅大廈
 
說時遲那時快我們乘坐的汽車已疾駛而過了﹐只留下這樣驚鴻一瞥的可憐印象在我黯然神傷的內心裏。
 
真的﹐歲月可以不饒人﹐而最痛苦的還是﹐當歲月僅餘給你的一段如詩般美的往事﹐總那麼因為得以舊地重訪而頓時變得色彩剝落﹐索然無味﹐至於貪戀緬壞過往的人就比如舊約中不聽警誡要回首看過究竟﹐在違命的剎那登時要變作鹽柱死灰來。
 
我搬到半山來快要住滿一年了。一年間生活的習慣雖不足以使我對新環境麻木得視而不見﹐但亦足以令人安然接受其中的一切一切。幾個月前﹐隔鄰建築地盤的棚架搭到我的窗前來﹐竊匪趁我夫婦倆外出潛進來搜掠一番﹐回家來面對著凌亂一片的房子我竟然毫不懊惱﹐還趕忙招呼負責搜集現場證據的警察﹐與他們有說有笑﹐談論著我新養的一隻小貓的起居生活習慣。聽當值的偵輯主任說:那一天港島同時發生二十一宗入屋爆竊行劫的事件﹐單單半山區就佔了八九宗﹐他就是剛剛在西摩道辦理完一宗較巖重的才趕來的。
 
「啲半山搭棚黨好犀利﹗我地成立咗個專案小組嚟對付佢地﹗啲匪徒梗係趁附近裝修或者建築地盤搭好棚架﹐趁事主出街就爬入屋做世界嘅﹗佢地好耐性﹗好多時我地查案响啲後巷呀﹐空置單位呀﹐舊屋度呀見到啲匪徒留低啲空氣水罐、飯盒、乜都有嘅﹐證明佢地係响度睺幾日都有耐性﹗好話唔好聽﹐有時大小便都搵度啲嘅﹐啲空飯盒打開有幾舊屎都見得多啦 ……﹐你算好好彩噪嘞﹗」
 
 
我相信﹐完全相信自己總是幸運的。只不過我現時擔心的還是:當嚴夏雨水的季節一來﹐正如舊年我剛剛搬來這裏不久曾試過﹐四鄰地盤的打樁聲、廢氣味、瘧疾蚊都要從不得不洞開的窗戶飄飛進來﹐要算夜裏你關門閉窗開冷氣﹐日間潛伏的蚊蚋還是四出來釘刺騷擾你再連唯一好夢的機會也不能有的。
 
前幾天出門上班﹐碰巧在升降機遇上住後座的廖太﹐她手挽著兩大箱行李﹐一見我就理所當然地請我替地挽了﹐一邊說要趕火車上大陸﹐一邊又埋怨管理員替她召的士為甚麼還不見到來。她滔滔不絕的只管說著﹐而我被囚在升降機裏與她面對的短短時間裏﹐聽著她還嬌滴滴如妙齡少女的聲音﹐嗅著她灑得濃不可當的香水﹐更猛然與她四目相投﹐不忍久看她濃脂艷粉也掩蓋不住的眼袋和接皺﹐及那眼皮邊塗得挺不自然又粗又黑的眼線。趁升降機門快開我裝作俯身低頭來替她挽行李﹐轉移視線了。
 
「哎﹗我下個月就要搬嘞﹗」她不問而告說﹐說時用手抓著小手帕的拳頭輕輕好像要敲我的肩頭﹐卻又止於分寸以外。
 
我吃力挽著那兩箱行李走出大門來﹐剛好見到召來的的士已到﹐把它們交給司機放到車廂後﹐還見廖太急促碎步左轉右轉吩咐東、吩咐西的﹐又要一邊禮貌非常笑向我道謝。我聽她剛才說月底要搬家﹐不想就此告而不問抹摋了她的話題於是隨口問她要搬到那兒去了。
 
「搬去一撻好水皮﹐好鮓嘅地方呀﹗」她舉起纖纖的手來﹐尾指外叉如花旦說不堪言的話般擺著﹐笑得容貌綻開﹐見的士司機不耐煩等開車又急忘收斂笑容﹐趕忙鑽進車廂裏﹐又打開窗門復現出頭來﹐一邊向我揮手笑一邊風騷無邊地說了句臨別的話。
 
我大概沒有聽錯﹐汽車加油絕塵而去的聲嚮中彷彿聽見她說﹕到時會告訴你﹗
 
 
目送著她乘的汽車遠去一邊踱步到巴士站的途中我失神地想:至少﹐我還會知道她們其中一人的去向吧﹖這些半山老旦們。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老調大概甚麼時代﹐甚麼地方也會有的﹐問題只是人家有沒有空來聽睬你重唱罷了﹗
 
她又是老樣子站在離巴士站不遠的廢紙桶旁﹐尖挺的鼻端顛動嗅著﹐薄薄的嘴唇緊閉著﹐好像她四周的世界還值得她輕藐鄙視 —— 好像﹐還會有人管地喜歡與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