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驚歲記                                                                         1974 4                        (香港大學學生報)

 

 

 

陳冠中

 

小周無聊的坐著,一隻手肘隨便的擱在簇新的紅檯布上,不停抓瓜子吃。那是主人家的檯子,但像小周這樣熟的朋友在筵席開始前挨著坐坐是沒有人會說閒話的。主人檯之外,其他多張鋪著白檯布和放好十二份杯碗餐具的圓檯面都疊床架屋似的在一角矗疊著,暫把空間讓給麻將檯和搓麻將、看麻將的賓客。到上菜辰光,酒樓伙計就會兩人一張的托起圓檯面,拐來拐去如障礙賽般穿過坐向不一的賓客群落,把圓檯面一一放在已清空的麻將方檯上。

 
「吃香煙?」
 
「真的勿會吃,勿耐事。」
 
 
老朱掉轉頭向後面的太太們說:「小周先生真好,香煙老酒全勿會吃,老實人。老周先生阿拉認得,華豐紗廠做會計辰光已經認得了,一道在甬江狀元樓吃過飯。跟小周先生交關像,樣樣勿來。」老朱說的是事實,小周沒有接話。老朱是老資格迎賓,走來走去,完全不為他近二百磅的體重影響,朋友間有喜慶,這份迎賓差事少不了他。
 
小周並不喜歡人家說他老實人,但是朋友圈都愛這樣說,那就老實吧。今天他的確是不太想別人注意他。初次染頭髮,不曉得別人看不看得出。小周四十出頭,臉孔嫩嫩的,但白頭髮不少。還是老朱保養得好,雖然血壓高點,可是滿頭烏黑。小周的白頭大概是遺傳的,老周先生也是這樣一頭。怎麼樣說也好,小周總覺得給人家知道自己染頭髮不好意思。他仍是巧練的吃瓜子,旁邊的太太們正在談論她們的兒女,小周不感興趣。他並不是有什麼主義思想,但事實是他來了香港冒廿年,還沒討著老婆。他並不是不曉得有家室的好處,他的朋友大多結了婚,也不見得苦到哪裏去。今天請客的陳俊甫就是好例子。陳家雙喜臨門,陳老太太七十大壽,健得不得了,陳大公子偉仁美國歸來,學業有成。陳老太太嘛是陳夫人的姊妹淘一致公認最開通的婆婆,平常吃飯睡覺,再不是就搓幾圈麻將,什麼都不管,所以現在仍然和陳俊甫他們一道住。那位少爺說起來更海威了。他在香港大學畢業後,在麻省讀了個博士學位,是真材實料的航空工程師,叔伯輩當然只有稱讚。陳家三代同堂,個個爭氣,正如陳俊甫新買的一幅名家字畫: 「積善之家必有餘蔭」。
 
小周吃了一口茶,吃起瓜子來他不能停口。陳偉仁在圓檯面的另一端,好像今天的宴會不關他的事,靜靜的一個人坐著。小周跟他點了頭。小周剛來香港的時候曾替在念小學的陳偉仁補習了一段時期,自己的學生就算做了博士到底還是自己的學生。
 
另一邊陳太太在門口中樂隊前嚷起來,兩手舞來舞去抖得手腕上幾串金鐲子響朗朗的:「來啦來啦,我的好妹妹喲,為啥嘎慢啦,現在才來,急煞我啦。」陳太太的妹子嫁了姓王的珠寶商,生活寫意極了,看她新燙的頭髮,亮閃閃大得要命的蝶形心口別針貼貼的別在顯得略緊的棗紅色絲棉旗袍上,神氣活現的走進來: 「阿姊,恭喜恭喜!噯喲莫講了,就是小王部車子被人家碰了後面,氣煞我啦,還好人沒事情。阿平阿中叫人了勿?」她兩個兒子朗聲說: 「恭喜大大阿姨!恭喜大姨丈!恭喜外婆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也真是後生可畏,才十五六歲卻差不多六呎高了,而且兩個都神采飛揚,像足他們媽媽。小周順便價撥一下散滿半檯的黑瓜子殼,只覺得印象中自己七個兄弟個子最高的是老六,也不過五呎八九吋。對啦,就是他上個月在新疆結婚。兄弟之中,除了最小的老七年紀還沒有到國家的結婚年齡,就剩下自己這個做老大的還未娶。不過他們都沒出來,沒來香港,我來了香港 ……
 
「小周,啥辰光請阿拉吃喜酒呀?」陳太太妹子雖嫁了人老脾氣不改,專捉狹人。小周略帶尷尬說: 「阿妹,儂來啦?勿要開我玩笑。」
 
「好好好,對勿起,亂講閒話,等一息罰我吃酒。」她笑著,轉身像微醺的活魚一樣,游到別的人堆裏去了,捉也捉不牢。
 
想起來都怪小周自己,當年不是跟她蠻要好的嗎?兩個人常出去看電影,有時候一道拉胡琴唱京戲,嘻嘻哈哈的蠻合得來。可是人家大姑娘,你不緊人家緊呀!那姓王的小開開部開蓬跑車,來了幾次就什麼都變了。都說小周是老實人。
 
「永年阿哥,食支煙?」陳偉仁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遞上萬寶路。小周說不要,陳偉仁就自己點了一根。
 
「返唔返美國?定係係香港返工?」小周用帶口音的廣東話問。陳偉仁聳聳肩說:「好難講,美國又唔做得,又唔想係香港做。」
 
「你地博士都唔得?」
 
陳偉仁搖頭,跟著用寧波上海話說:「永年阿哥儂老早讀大學讀啥科?」
 
「啊阿拉上海聖約翰大學文學院。」這是小周最得意的成就。現在他那一輩的香港朋友,沒有大學生,他們可能家當比小周多,但他們大多是學生意出身的,沒讀過幾年書。其實小周自己只念了兩年大學。
 
「不過還沒畢業就到香港來了。」小周補充說,他一向不想別人誤會。
 
「是勿是剛好共產黨來了?」陳偉仁問。
 
「是額。嘎辰光蠻亂額 ……
 
「每日天有學潮?」
 
「常常有。嘎辰光年紀輕人,容易受人 ……
 
「儂有參加勿?」陳偉仁突然有興趣似的。
 
「參加?」小周問。
 
「參加學潮!」
 
小周好像沒有準備似的說:「我勿!」又好像怕陳偉仁失望的輕輕補上一句:「不過我有認得朋友參加了。」
 
「左傾大學生!」
 
小周勉強點點頭:「左傾大學生!」
 
「嘎辰光儂左傾勿?」
 
「嘎辰光可以講交關大學生都有一點點 ……
 
「那儂為啥來香港?」
 
「還當是短期﹔嘎辰光我爹爹要我嘎樣子﹔碰上儂阿爸要從上海到香港來,我就一道跟來了 ……
 
「那儂為什麼勿回去?」
 
「回去?噢 …… 現在回勿去啦。」
 
「為啥回勿去?」
 
陳太太在「壽」字招牌燈前招手喊陳偉仁:「偉仁過來,跟何家外婆一道拍張照片。」
 
「永年阿哥,下趟有辰光再聊。」陳偉仁作個無可奈何相走掉。
 
小周心想你這個陳偉仁博士真不太討人喜歡,今天你阿娘做壽,跟我談上海干嗎?你又沒去過上海!學潮、左傾大學生,你這個香港仔懂什麼?留美博士就可以咄咄逼人?我現在很好,你不要來搗亂。我爹爹叫我跟你阿爸到香港去,我現在在你阿爸店裏面做會計打一份工,老老實實,總比留在上海的弟弟好,總比下放到新疆好。陳俊甫走來我家對爹爹說:「共產黨要來了,我要跑了,儂大兒子永年跟勿跟我跑?」我心想:「爹爹,我勿要去香港。」記得她說: 「哥哥,儂去了一定要回來啊!」我說:「我勿會去交關辰光,范麗。」我對范麗說:「儂答應我勿要去參加遊行,我去香港交關快就回來。」爹爹跟我說: 「永年儂跟陳叔叔到香港去,這裏是五百塊美金。」香港?…… 是呀,小周,我要結婚了,小王還想叫儂做男儐相 …… 爹爹,我勿要去香港 …… 新疆的冬天真長,請寄棉毛衫棉毛褲來 …… 永年儂跟陳叔叔去香港 …… 新疆的冬天真長 …… 我說:「我勿會去交關辰光,范麗。」她說: 「哥哥,儂去了一定要回來啊!」我說: 「儂答應我勿要去參加遊行!」…… 阿平阿中,叫人了勿?叫周叔叔 …… 一九四九年XX日,包括女同學在內的多名同學給法西斯秘密警察抓走,生死未卜 …… 哥哥,儂去了一定要回來啊!我去香港交關快就回來,儂答應我勿要去參加遊行,范麗 ……
 
「來啦,睇住個頭!」只見酒樓伙計一副煙屎牙喊著喊著,黃麻臉隨著整張白色圓檯面就在小周頭頂上橫移過,白檯布的垂腳還狠狠的刮到小周的臉。小周噯喲的叫了一聲,嗅到一股濃烈新洗出來的舊檯布味道。煙屎牙說:「擘大雙眼,老友,醒目尐!」
 
2013 5 月修定,收錄於《香港三部曲》增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