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Apotheosis of 甘國亮 —— 山水有相逢 1980 年 6 月 號 外
已經記不起有多久沒有追看電視節目了﹐本來提不起興趣看電視應該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能夠把這個「毒癮」斬釘截鐵戒掉更是你我之福氣﹐可是這個世界上偏偏就沒有絕對的對和錯﹐像現在當我沾沾自喜﹐慶幸可以省回很多時間去生其他的活時﹐垃圾箱裏竟又會播映《山水有相逢》﹗
《山水有相逢》是近期視覺媒介最令人振奮的作品﹐我不是單指它的情節感人、演技出色、對白精警、映像豐富 …… 這些《山水》固然處理得很好﹐但不能否認﹐港台很多電視製作﹐甚至麗的《浮生六劫》的頭幾集都同樣做得到﹐《山水》和這些節目最大的分別不是質素﹐而是境界﹐是藝術品和工藝品的分別。
如果我們把《山水有相逢》當做一部懷舊劇來看﹐我們實在低估了它的價值。懷舊只不過是《山水》的一個層面﹐它裏面充滿了它的主人甘國亮對娛樂事業錯縱複雜的感情和愛意﹐全劇是一個藝術工作者向他的根源、他的媒介、他的同業、他的前人作一次虔誠的讚頌﹐也是對於古往今來不論貧富不計成敗都肯毫不猶疑把自己整個人一生獻給娛樂事業的藝人致最崇高的敬禮。《山水》的成就絕不單就它編導演的水準﹐而是在證明了﹐電視﹐到了今天﹐仍可以有「全盤投入」﹐仍可以有「個人」這回事。
像《人在江湖》頭幾集 (我在那個播完又播的特輯看飽了它的「精華」)﹐無疑是拍得頗有人情味﹐而且一定會賺得某些人的熱淚﹐但它一切感人的場面都是編劇導演摸準觀眾的心理﹐堆砌出來﹐編導要觀眾哭﹐只要他們手法高明﹐觀眾就會哭﹐像喬宏那個角色﹐其實不過是眾編劇集體設計的一個他們認為觀眾會受落的形象﹐究竟他們對這個角色能有幾多關心﹖我懷疑。而且﹐假如觀眾對這個角色產生抗拒﹐不接受﹐我相信編劇組會毫不猶疑﹐立即將其刪戲、改寫、甚至換人﹐而絕無足惜﹐然後他們會把心血花去「度」另一個「食到」觀眾的人物。
反觀黃韻詩飾演的梅劍仙﹐這個角色對甘國亮來說﹐是很重要﹐因為她蘊藏了他對人生和藝術的信念。如果我們對梅劍仙產生共鳴﹐並不是被編導遙遠控制﹐操縱我們的感情、愛心和敬意。
我們怎樣看出甘國亮是「全盤投入」﹐很自覺地創作呢﹖我認為﹐他對全劇每一細節的認真﹐已足夠表現出甘國亮對此劇的全心全意﹐以及對歷史的尊重﹔如果不是有一個如此虔誠的人是絕對無法做到現時的逼真和完整程度。
在視和聽方面﹐《山水有相逢》遠比近期任何作品豊富﹐我說的豐富﹐不一定是指金璧輝煌、歌聲處處﹐我的意思是它裏面每一小節、每一句對白都和我們平日在電視看到的是那麼不同﹐令到我們不得不目不轉睛﹐全神貫注去觀察和咀嚼那些特色。
到目前為止﹐香港的電視劇﹐我甚至可以包括電影在內﹐都未曾試過像《山水》那麼考究﹐眼見的如飾物、擺設、髮型、服裝、化粧、道具、配樂等都有根有據、設計得一絲不苟﹔現時很多所謂「懷舊劇」儘量搜羅以往的文物去配合劇中的時代﹐但那些演員一開口就唔妥﹔講對白「現在」到無可再「現在」﹐聽到刺耳。《山水》難得的是在這方面也兼顧到﹐全劇的對白、人物言談的語氣、性格和儀態﹐都充滿了時代氣息﹐把我們帶回幾十年前﹐很多細微的地方都會勾起一些早已遺忘了的風俗習慣、生活方式。
甘國亮無論給人彈甚麼「高深莫測」﹐他的對白一向叫好﹐但我本人總是難以接受他那喋喋不休的特色﹐不過今次我不得不承認﹐《山水》是甘國亮一次從容不逼的對白表演﹐他寫幾個女主角的對白﹐充實、幽默、機智、玲瓏、變化多端、妙語、俚語、俗語、術語、過氣語層出不窮﹐聽得人嘆為觀止﹐相比之下﹐幾個男角如黃錦燊、賈思樂的對白就顯得鑿痕處處﹐有欠自然﹐不過這些可能和角色的演技及性格刻劃有關。
其實﹐講題材﹐《山水有相逢》不算新穎﹐它的靈感很明顯是來自差利和 Buster Keaton 的《舞台春秋》﹐紐西蒙的《陽光孩子》﹐以及無可避免加了一些《The Turning Point》*﹐不過甘國亮巧妙地將它移植到戰後香港的粵語影圈﹐天衣無縫﹐既新鮮﹐又貼切﹐確是聰明。
最重要的是﹐得到了好題材之後﹐甘國亮的表現手法亦有極出色的創新。試問有誰會想到﹐而且更能成功地做到把兩個女主角未成名之前那段日子處理得如此富有濃厚的童話味道﹗梅妹、梅劍仙、雪艷芳三個新人是那末單純、天真、俏皮、善良﹐還有那一點點很美麗但又很自然的幼稚﹐她們和影片公司老板之間的關係﹐充滿了溫情、關懷和細心﹐而朱老板即使他要動生意腦筋、要去狡猾的時候﹐從現在的標準看起來﹐竟是那麼小兒科﹐微不足道﹐甘國亮的童話氣氛﹐完全將一個消逝了的時代重新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到了後來﹐兩個女主角老了﹐一貧一富的對比﹐甘國亮亦一一表達出來﹐李司棋一場美容院、黃韻詩一場街邊茶檔﹐輕描淡寫﹐已畫龍點睛地把兩人的際遇交代得清清楚楚﹐令人不勝唏噓。
不過﹐很多個別場面處理頗失當﹐像朱老板的助手後來淪為乞丐﹔李司棋碰到潦倒的黃韻詩做配角﹐出外景拍占士邦式間諜片等場面﹐都拍不出感人的效果﹐陳嘉儀後來成了醫生夫人﹐和幾個太太茶叙﹐表示不再涉足影圈﹐也表現得十分牽強﹐呂有慧和李司棋的母女關係發展得唔清唔楚﹐而呂有慧對黃韻詩的感情更難以令人信服。
但這些無損「山水有相逢」的成就﹐不過講到它的成就﹐我們不得不提劇中三位女演員﹐她們出色的演技﹐令全劇都「活」起來。
我很佩服甘國亮在兩個女主角之間加插多一個戲份比主角少﹐但又比配角多的陳嘉儀。劇本雖然只對她作了適可而止的刻劃﹐但她的出現大大豐富了整個劇的 texture﹐而陳嘉儀亦能恰到好處地表現出這個女明星甘於平庸、安於現狀、成世人都小心翼翼地行著最正確、最安全道路的性格﹐她底風平浪靜、安份守己、自得其樂的一生﹐更能襯托出兩個女主角在感情和事業上的波濤。
李司棋演的梅妹﹐從少女時的活潑伶俐、到中段的抑鬱憂怨﹐以至晚年時的高傲倔強﹐都一一掌握得不火不蘊﹐其中轉接的過程和階段亦表現得層次分明﹐一洗以前給人那個只適宜演內向弱女的印象。
然而﹐全劇演員的光榮是屬於飾演梅劍仙的黃韻詩﹐我不是說李司棋的演技不及她精釆﹐但黃韻詩才是全劇真正的靈魂﹐亦是甘國亮的 alter ego。在劇中﹐她一直都是 underdog﹐她出身卑微﹐舉止粗俗﹐當李司棋一炮成名時﹐她的處女作只落得慘淡收場﹐但她才是真正具有娛樂事業精神的一個﹐她從不曾停止與命運鬥爭﹐亦不肯放棄任何一個機會﹐她做戲做到霉、做到窮﹐依然拒絕倒下去﹐到她年老潦倒的時侯﹐她仍舊要去附近的中樂社唱戲﹐黃韻詩今回收斂了不少她以前過份誇張的演技﹐演活了梅劍仙的性格﹐更重要的﹐是她演出了梅劍仙所代表的精神。
無論我以前多麼的不喜歡甘國亮﹐我從不曾懷疑過他的戲劇天份﹐那些東西一直都和他在一起。只不過以前他不知道怎樣去運用﹐有時用得過多﹐有時用錯﹐有時又亂用﹐我不敢擔保下一次他又會怎樣去用﹐但回想過去他的《人間世外》、《淡出淡入》、《世界名著》…… ﹐那的確是一條漫長的路﹐如今經過《山水有相逢》﹐我覺得甘國亮似乎已經向一條康莊的大道邁進。
全劇的敗筆不是沒有﹐那段三角戀愛始終覺得著墨太多﹐把愛情的比重大大超越了藝人生涯、星海浮沉這些大前題﹐而且這段戀愛甘國亮描寫得過份激情﹐加上男主角性格糢糊﹐令人難以置信。我認為甘國亮太注重黃錦燊的外表形象﹐而缺乏了內心的刻劃﹐比起兩個女主角的有血有肉﹐黃錦燊更顯得處境尷尬﹐最大的問題是﹐兩個女主角基本上是寫實的﹐而黃錦燊則完全屬於另一類型的人物﹐就是一個典型的電影形象﹐將電影和寫實的形象在同一畫面出現﹐要協調簡直是不可能。
*請點擊此處參閱《The Turning Point - 兩個喋喋不休的女人》
相關參考﹕山水有相逢 - 戲中戲 (優酷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