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光輝 ── 45年後的林黛﹐65年後的張愛玲 2009年10月 號外
A 林黛的意義
今年是林黛逝世四十五周年﹐電影資料館展開了一連串的紀念活動﹐除了放映電影之外﹐也舉辦了一個展覽﹐展出她兒了龍宗翰借出的很多珍貴文物﹐例如各種衣服、首飾、睡房傢俬、家居用品、書信、合約、照片等等﹐另外也安排了兩個講座﹐其中一個竟邀請我做講者之一。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資料館為甚麼會找我﹐我從來沒有和林黛拍過戲﹐對她沒有甚麼認識﹐我憑甚麼和她的乾女兒馮寶寶和親兒子龍宗翰出席同一場合?不過四十五年確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要找熟悉林黛而又肯走出來講的人相信真不容易﹐於是我就是如此這般上了這個我也不知要講些什麼才好的講座。
林黛的兒子 - 龍宗翰
我赴會那天確是吃了一驚﹐以前已上過電影資料館很多次了﹐但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嘘撼的場面﹐館內外人山人海﹐好不熱鬧﹐結果除了放映室坐滿人之外﹐樓上樓下的大堂也密麻麻擠滿了影迷看顯示屏直播那個講座!之前已有朋友告訴我﹐他們曾嘗試在周末去看林黛展覽﹐結果因現場太多人而放棄﹐改在平日去﹐發覺原來一樣是那麼多﹗
1964年7月林黛自殺的新聞轟動了全港以及全世界所有華人社區﹐我記得當年紀念林黛的活動在香港是一浪接一浪﹐邵氏電懋兩間公司爭相重影林黛的電影以饗影迷﹐另外我又記得我也曾在那年暑假獨自跑到大會堂高座看紀念林黛的照片展覽﹐那時我已「退出」拍電影一年多﹐準備在九月就上中學了。我印象猶深的是大會堂外那條人龍從高座一直排到去皇后碼頭。
想不到在四十五年後的今日﹐在電影資展館重現了當年的盛況﹐相信只有林黛一個巨星才有這樣的能量和魅力﹐經過幾十年無數的變遷﹐跨越了香港人集體失憶的特性﹐還能吸引到一群數目如此龐大的影迷﹗
林黛的魅力在那裡?其實我一向都不甚留意林黛﹐要知道我個性從小都是較偏重小眾趣味﹐即使是一線明星﹐我也是寧取較「另類」的一線﹐像葛蘭;林黛對我來說﹐是「錯」在她實在太紅了﹐直至近年﹐由於資訊發達﹐我可以從不同渠道看多了林黛的電影﹐那怕是 youtube上的片段﹐對她重新多了一些認識﹐反而開始變得頗欣賞她﹐也可以看出她的確是不愧有著她超然的地位。
關於這一點﹐我在8月22號那個講座提出了一些私人的看法。我覺得林黛留給我們至珍貴的禮物﹐她在香港電影史上所代表的「意義」﹐不是那堆古裝黃梅調電影﹐什麼〈
看到林黛這個形象﹐我不禁聯想起美國一部著名的百老匯音樂劇〈The Flower Drum Song〉﹐曾拍成電影﹐由我們的關南施任女主角﹐香港譯做〈花鼓歌〉﹐在劇中她飾演的土生土長華僑 Linda Low (巧合地和林黛的英文名相同)唱出了那首經典名曲〈I Enjoy Being a Girl〉﹐看到這裡相信很多讀者都明白我根本就無需要寫那麼多﹐Hammerstein 的才華實在是無話可說﹐好一個簡單、直接、right to the point 的歌名!也不就已是林黛至貼切的寫照﹖
B 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林黛這個現代都市開放女性形象最初是出現在1957年的〈情場如戰場〉﹐編劇是張愛玲。
張愛玲的經典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據資料顯示是在1944年發表﹐正是她創作的黃金期﹐距今六十五年。九月份中國國家話劇院在文化中心上演改編自這篇小說的話劇﹐正好可以作為〈紅玫瑰與白玫瑰〉面世六十五周年紀念。
我看首演那晚﹐整個大劇院三層都座無虛席﹐我相信大部份的觀眾都像我一樣是沖著張愛玲的大名而來﹐她的魅力也是沒法擋。
從許鞍華執導的〈傾城之戀〉開始﹐改編張愛玲作品或以她本人或作品為靈感的電影、話劇、電視劇﹐甚至舞蹈﹐多到數不清﹐我看過的那些﹐真正令我滿意的可以說是沒有﹐陳冠中的〈傾城之戀〉話劇劇本﹐具布萊希特的章法是有著無限的潛質﹐但它沒有今次〈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幸運﹐它始終仍有待一個創意鋒利的導演把它從「香港話劇團」那個框框中解放出來。
於是就剩下了今次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成為在芸芸改編自張愛玲 legacy 的作品中最令我清滿意的一部。
一向以來﹐所有與張愛玲扯上關係的創作都是本著小心翼翼的心態﹐嚴謹之餘更嚴肅﹐生怕褻瀆了祖師奶奶﹐像電影版的〈紅白〉就將文藝腔、作狀、剎介有事共冶一爐﹐「藝術」到叫人「頂唔順」。其實張愛玲很多作品都是 satire 類型﹐irony 無處不在﹐數之不盡的對白、獨白及描述之精警、生動、幽默、挖苦﹐令人忍俊不住﹐像〈紅白〉原著裡主角振保在巴黎第一次嫖妓﹐其實是很小很小的一段小插曲﹐可以簡單帶過﹐但像這樣的過場戲張愛玲依然不偷懶﹐還悉心著筆﹐讓我們讀到那個洋妓女「賤價的香水與狐臭與汗酸氣混和」﹐「使人不能忘記的異味」﹐更描寫她「老不放心」﹐「有意無意抬起手臂來﹐偏個頭去聞了一聞﹐衣服上﹐胳肢窩裹」這股氣味。如此觀察入微、細緻、傳神的小節﹐一般人怎會想到﹐或留意到而又會去描寫出來?當我讀到這段文字時除了有極震撼的效果之外﹐也捧腹不已﹐怎叫人不對張愛玲佩服到五體投地﹖
像〈紅白〉﹐它骨子裹其實是 social﹐或更準確些是兩性關係的 sexual satire﹐它筆調是明快、輕鬆﹐和較沉鬱的〈茱莉香片〉、〈第一、二爐香〉等很不同﹐今次這話劇版本的導演田沁鑫用上接近舞台 farce﹐及電影 slapstick comedy 的形式去演繹﹐是一次叫人驚喜的嘗試﹐一洗以往改編張愛玲作品的扳起面孔和暮氣﹐在一小時四十五分鐘內充滿著動感﹐動作﹐甚至去到雜耍式的高難度﹐活潑流暢﹐確令人耳目一新﹐正好像國內人常愛用的那個字 ── 爽﹗
不少傳媒、評論都有講及今次的編劇羅大軍將原著的三個主角由六個人去演﹐每個角色分為二並大部分時間六人同場出現﹐展開各種不同的組合和配搭﹐大大增加了舞台上的動感﹐除了一般人說什麼由兩個人去演可以反映人性兩面﹐一個偏紅﹐一個偏白﹐把潛意識等等表現出來之外﹐我覺得羅大軍這二分法最聰明的地方是它能至有效保存到最多張愛玲的文字。試想如果按傳統的方法一角一演﹐原著有很多精彩的內心獨白﹐或者作者以第三身作出的描述﹐由角色自言自語唸出來會是多麼的別扭和不自然?像原著當振保回家撞到他太太和那個裁縫﹐張愛玲是寫他「瞭望著一對沒有經驗的姦夫淫婦」﹐是何等的尖酸﹐但不可能由振保自己一人在舞台上講出來吧?現在由兩人一唱一和﹐一問一答﹐有點像傳統的雙簧﹐實在是最簡便﹐最具成效去保住張愛玲的文字的方法。
我曾經寫過讀張愛玲的作品一次永不夠﹐是需要多次﹐而每讀一次總有新發現﹐她的伏筆、佳句有如埋藏地底的地雷﹐不可能一次就踏遍全部引爆﹐她在她 circa1945 的寫作黃金時期創作力 / 靈感之旺盛﹐確是踏之不盡的地雷﹐像今次的話劇〈紅白〉﹐隨意一想不就漏了我視之為金句的:「中國也有中國的自由﹐可以隨意的往街上吐東西。」
張愛玲﹐確是。
※上 youtube 搜查 battle of love (1957) 會看到很多〈情場如戰場〉的片段。
相關參考﹕林黛座談會